(《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0年12月19日)

我国成年人平均每天读书的时间越来越短,去年只有14.7分钟,而上网的时间越来越长,超过34分钟。如果你认为上网也是一种阅读,我们总的阅读时间是逐年增加的。但上网是一种非常特殊的阅读。

一个典型的上网者通常同时打开好几个窗口,开着聊天工具,每隔一小段时间就查查电子邮件。他很少在任何一个网页停留过多时间,页面随着鼠标滚轮上下翻飞。相对于长篇大论,他更倾向于微博客之类短小的信息。据说曾经有一个资深网民教一个新手怎么使用浏览器,发现那个新手居然在读一篇文章,把他激怒了:网页是读的么?是让你点击的!

现在已经没人能看完《战争与和平》了。高质量的读书要把自己沉浸在书中,有的地方反复看,甚至还要记笔记。这种读法似乎有点丧失自我,好像成了书本的奴隶。而上网则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我们游离在内容之外,面对众多等着被临幸的超链接想点哪篇从心所欲。可是在Nicholas Carr的The Shallows(《浅薄》)这本书看来,上网者才是真正的奴隶。相对于读书,网络阅读使我们能记住的信息更少,理解力和创造力下降,形成不了知识体系–互联网把我们的大脑变浅薄了。

网络文本的特征是有超链接。本来设计超链接是让读者可以随时点击相关内容,是更主动的阅读,然而多个实验发现效果恰恰相反。读者倾向于毫无目的地点来点去,不但没有加深理解,甚至记不住读了什么。一个实验中受试者被分为两个组,一组读纯文本,一组读有超链接的“超文本”。然后用所读内容测试,超文本读者的得分显著低于纯文本读者,而且文章中超链接越多,他们的得分就越差。这还不算在真实的上网中,一个人还要面对大量无关的链接,更不用说各种广告都在争夺他的注意力。

为什么超链接使阅读效果变差?因为我们必须随时对点与不点一个链接做决定。一个人读书的时候调动的是大脑中负责语言、记忆力和视觉处理的区域;而对链接做决定则要时刻调动大脑的额前叶区,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实验表明,网上冲浪可以增进做决策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这对老年人保持头脑年轻有好处,但坏处则是牺牲了深度理解。神经科学家发现,网上阅读从硬件层面改变了人的大脑。一个没上过网的新手只要每天上网一小时,五天之后他的大脑结构就会发生可观测的改变!

多媒体内容也未必是好事。在一个实验中受试者被要求阅读一份关于马里的资料。其中一组读的是纯文本,另一组则在文本之外还有一份配合的声像资料,可以随意选择播放还是停止。在随后的测试中,文本组在10道题中平均答对了7.04道,多媒体组只答对了5.98道。而且与直觉相反,文本组的人认为这份资料更有意思,更有教育意义,更容易理解,他们更喜欢这个资料。

多媒体,超链接,时不时蹦出来的聊天信息和新邮件通知,还严重干扰记忆力。只有有意识的短期记忆,称为工作记忆,才有可能被转化为长期记忆。过去心理学家曾经认为人的工作记忆只能同时容纳7条信息,而最新的研究结果是最多只有2到4条。这样有限的容量非常容易被无关信息干扰导致过载。上网时分散的注意力,不停地为点还是不点做决定,都在阻碍我们把短期记忆升级为知识。

网上有些人只看标题就敢评论,根本还不知道文章说的是什么。逐字逐句的读书已经被快速扫描式的读网取代。用小型摄像机跟踪上网者的眼球运动表明,网上阅读模式是个 “F” 形轨迹:他们会快速读一下文章的前面两三行,然后把网页下拉,跳到文章中间再扫几眼,然后就立即跑到结尾把目光停留在屏幕的左下角。大多数网页被读的时间不超过十秒,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网页被读超过两分钟。

既然是扫读,深刻的内容就很难有竞争力。点击排行榜上的文章大多是短小精悍的,配有精彩插图,让人会心一笑,有机智而无智慧。很多流行文章都是相同的几个套路,没有真正的新意。与书相比,网上的文章是肤浅的。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局面?Carr认为根源在于互联网这个技术。考察地图、钟表和书籍技术对人类思维方式的影响,会发现技术并不仅仅为思维服务,技术能改变思维。比如地图就加强了人们抽象思维的能力。而互联网这个技术是用各种小信息去干扰人的思考。神经科学家Michael Merzenich说,多任务的阅读方式是“训练我们的大脑去给废物注意力”。

更进一步,Carr认为Google正在把互联网向更肤浅推动。YouTube这样的业务对Google来说只是为了给搜索引擎带来流量,收集信息,以及排挤潜在的竞争对手,对公司利润几乎没有贡献。Google的真正业务是搜索,利润的绝对大头是广告。一个盯着屏幕看的用户不会给它带来任何广告收入,你必须不停地搜索和点击。正如其用户体验设计师Irene Au所言,Google的核心战略就是让用户快来快走,它做的一切都是为这个战略服务。对Google来说,短而新的信息可以带来更多点击,价值远远超过经典长篇大论,它把所有书籍上网,正是把整体的书变成一堆可搜索的短信息的集合。

不过经济学家Tyler Cowen则对肤浅信息的流行有不同的解释。在Create Your Own Economy(中译本《达蜜经济学》)一书中,他提出廉价必然导致低俗流行,是Alchian-Allen定理的要求。这个定理说如果低品质苹果和高品质苹果同时涨价,那么人们将更乐意买高品质苹果,反正也要花很多钱还不如吃个好的。在通讯和交通手段不发达的时代,出门看一场戏剧往往要花费很多时间和金钱,所以要看就看个经典的,而且戏剧往往很长。同样道理在中国发明纸张之前,竹简是昂贵而费力的信息载体,所以那时候的书本本都是经典。

如果获得信息很容易,我们就会倾向于短小轻快的内容。这有一个心理学原因,那就是期待和尝试的乐趣。比如说我们收到一个的礼品盒,打开这个盒子的过程本身就是个很愉快的经历,这就是为什么有人爱看最新电子产品的开箱视频。点开一个链接就如同打开礼品盒,各种短小信息构成了一股期待–尝试–发现的快乐之泉,我们享受这源源不断的小乐趣。另外,很多时候完成一个工作的乐趣集中在开始和结束,而不在漫长的中间过程,我们喜欢不断地开始和不断地结束。相对于一本600页的书,我们可能更想读两本300页的书。我们在网上追求能够立即满足的小刺激。

Cowen认为多任务不是坏事。当处理短小信息的时候,同时干好几个任务,比如说一边看新闻一边聊天,是高效的方式,而且人的多任务能力可以训练。更重要的是,多任务工作可以让我们对这些小事情保持兴趣。Cowen热烈欢迎互联网技术给人们带来的种种方便。

在Cowen看来,新技术的最重要特性是允许我们定制自己接收的信息。过去一张专辑里的歌曲是出版者设定的;而现在每个人的播放器上都是自己选择的节目。网上阅读的要点在于选择和过滤,我们应该学会订阅特选的博客,访问专门的论坛,从而排除无关信息。

哪种人最善于对信息定制,整理和排序?有自闭症倾向的人。自闭症患者往往因为大脑的缺陷而缺少对情感交流的解读能力。对人情的不解反而使他们让思想保持冷静客观。他们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对特定信息的收集,整理,分类和记忆中,是最极端的信息爱好者。也许自闭症者不怎么了解自己的邻居,但他们往往对某个特定领域了如指掌。一个小男孩爱好火车时刻表,他可以整日在网上看时刻表。

有点轻微的自闭症倾向甚至可能是成为大师的先决条件。Cowen列举了很多可能有自闭症倾向的名人,包括牛顿,爱因斯坦,图灵,爱迪生,亚当·斯密,甚至杰斐逊和莫扎特。Cowen考证,从福尔摩斯特别注重细节而又不怎么擅长处理人际关系这一点来看,他和柯南道尔都有典型的自闭症症状。更进一步,Cowen认为现代教育正是要把学生往自闭症的思维方式上培养。

Cowen没有回答的问题是上网能彻底取代读书么?收集并整理一大堆短信息能取代对成体系知识的学习么?显然不能。大量的信息不能自动带来深度理解。很多自闭症患者对细节具有过目不忘的超强记忆力,他们甚至可以把一本多年以前看过的书背出来,却不怎么理解书的意思。Carr对阅读肤浅化的担心是合理的,上网不能取代读书;而Cowen的贡献则在于如果我们上网,我们就应该用自闭症思维上网。

知识是有等级的。八卦新闻,实效性强的信息,网友对时局的看法,本来就不值得印在纸上浪费树木,在网上看看正好。扫读网页不见得是什么毛病,相反,能够以不同速度读不同等级的内容是最有用的阅读技术。

上网的关键态度,是要成为网络的主人,而不做各种超链接的奴隶。高效率的上网应该像自闭症患者一样具有很强的目的性,以我为主,不被无关信息左右。就算是纯粹为了娱乐上网也无可厚非,这时候读得快就是优点。一个真正的智者不会让上网占用读书时间,他应该经常能够平静地深入思考,只有电话接线员才随叫随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