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 秦

夕阳西下,城楼上站岗的士兵打了个哈欠。
放眼望去,云蒸霞蔚,草长莺飞,一片大好春光。
 
但再美的风景,看了七年也会觉得枯燥无味。
 
始皇帝三十三年,他远离故土,随军南征岭南,平定百越。之后始皇帝划百越为三郡,设南征军为驻军,他便再没有回去。
他每日站在这城楼上,目光灼灼的望向北方,期盼着来自故土的消息。可这七年来,秦国来人越来越少。他甚至怀疑,大秦帝国是不是已经忘记了,在这蛮荒之地,还有着一群老秦人,默默守卫着秦国的疆土。
 
他甩了甩头,把杂念抛在脑后,正好听见一同站岗的袍泽呼喊:“城下有人!”
那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手拿一支粘了毛的竹竿,活像一个乞丐。但仔细分辨,那人的衣物制式并非寻常人家所有,更不是百越蛮夷的服饰。
 
他自北方来!
他是楚人还是秦人?
 
士兵不敢怠慢,厉声问道:“城下何人?”
乞丐缓缓挺直腰杆,深吸一口气,喊道:“奉二世皇帝诏命,令南海郡尉任嚣,龙川县令赵佗,率南越驻军协防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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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佗放下手中的诏书和虎符,看了一眼秦使。他有些想不明白,衣服破烂不堪的秦使,是如何将这诏书保存的如此完好?
 
他更想不通的是,他早已派人断绝北上的道路,这秦使又是如何跋山涉水来到岭南?
 
“赵将军,”秦使有些急躁,率先开口。“为何迟迟不见任郡尉?”
赵佗回道:“任郡尉不服南越水土,身体欠安,已于年前命我暂代南海郡尉一职。”
“既然如此,请赵将军即刻点兵,回防咸阳。”
赵佗皱了皱眉,说道:“事发突然,兵力、粮草、辎重还需商榷,况且北上的道路年久失修,下官力有未逮。还请上使暂回驿馆休息,下官这就召集部下研讨对策。”
秦使上前一步,急道:“贼军势大,虽有上将军章邯领兵抵挡,但麾下尽是新兵,战力不足。若赵将军能早一日发兵,我大秦子民便多一日安枕。”
“下官岂能不知前线危急?只是大军开拨干系太大,不可草率。上使一路艰辛,未得半分空闲,还是先回驿馆整理仪容,稍作歇息为好。”
 
听完赵佗的话,秦使哪里还不明白赵佗的心思?
自秦二世继位以来,赵佗拥兵自重,单方面断绝了与朝廷的联系。虽然没有改旗易帜,但不臣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若非形势危急,已无兵可调,秦二世也不会病急乱投医,派人来南越求援。
 
秦使见赵佗无意发兵,怒发冲冠:“国难当头,身为主帅不领兵杀敌,身为臣子不为君分忧,你是想当南越王吗?”
赵佗面色一沉,冷冷说道:“上使舟车劳顿,精神欠佳,脑袋有些糊涂。来人,带上使回驿馆歇息,好生照料。”
 
赶走了秦使,赵佗长吁一口气。他并没有注意到,堂下的几名校尉脸色复杂——他们都是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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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武库的守卫昏昏欲睡。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柄长剑架住了脖子。
他认识执剑之人,那是赵佗账下的一名校尉。但令他心惊的是,那名校尉身后,还有许多士兵。只是夜色深沉,看不清数量。
守卫咽了口唾沫,说道:“你...是要造反么?”
校尉面无表情,说道:“造反的是赵佗。咸阳危急,陛下命我等回军协防,我来此取衣甲兵器,还请通融一二。”
话说得客气,但校尉手中的长剑却纹丝不动。
守卫说道:“此去咸阳三千里,你们取得甲兵又能如何?”
校尉不以为意:“莫非你以为,所有的秦人都像赵佗那般无情无义?”
守卫默然,校尉这话明里说他们还有别的行动,暗里还讽刺他身为秦人,却助纣为虐。
可他也无可奈何。他已在岭南娶妻生子,虽是秦人,家室却在赵佗治下,岂能随意离去。
事已至此,他再坚持也无济于事,只好长叹一声,打开武库大门。
 
校尉冲着守卫行了一礼,随即示意身后的士兵进库搬运兵器。不多时,一行人已经全副武装,带着百箱甲兵离去。
“逆贼哪里走!”一声喝骂打破了宁静。随后一队士兵出现在街道上,手持火把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领军之人的脸。
那是一个南越土著,也是一名校尉。
南越校尉骂道:“赵将军待你等不薄,为何反叛?”
秦军校尉凝视着对方,缓缓开口:“我没有反叛,我只想回家。”
这质朴的理由让南越校尉愣了半晌,秦军校尉不待他反驳,又说道:“既从行伍,当以军令为先。秦王令我等驻守百越,我等自当遵从。但赵佗拥兵自重,不许我等谈论故乡,更是断绝北上道路,让我等做孤魂野鬼,岂不令人心寒?如今北方战乱,家人生死不知,国都岌岌可危,你让我等如何置之不理?”
 
南越校尉身后一阵骚动,他的部下也有许多秦人。
见势不对,他有些心慌,大喊:“妖言惑众!给我杀!”
但他的士兵已无心作战——对着一群只想回家的袍泽,他们又如何举得起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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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中,一只军队正在休整。
他们就是从南越逃离,打算返回咸阳的南征军。
途中被南越军追上,几番交锋总算离开了南越。只是两名校尉战死沙场,如今只剩下不到两千人,由一名军候率领。
 
军候看了看地图,对随从说道:“穿过这片树林便是下蔡县,让弟兄们打起精神。”
下蔡县被楚军占领,他们必须小心谨慎。一旦被楚军发现,返回咸阳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惜天意弄人,他们还没有行进多久,就遇上了一只楚军骑兵。
 
楚军将领看着眼前的秦军,心里感慨万千。起初斥候汇报,有一只残破的秦军出现在楚国境内,他还怀疑是友军假扮。直到此刻他才相信,确实是秦军,而且是老秦人。因为只有老秦人才能在这等境遇下,依然严阵以待,斗志昂扬。
他手下有五千骑兵,只要他一声令下,几次冲锋就能将这只秦军斩杀殆尽。
但他并不打算这么做,因为这是一只老秦人的军队。而如今除了咸阳,只有南越还有老秦人的军队。
所以他很清楚这只秦军的意图。
所以他肃然起敬。
 
楚军将领说道:“去年十二月,我家霸王于巨鹿大破秦军,生擒王离。你们这点人马,到了咸阳也无济于事。秦国大势已去,你们还是回南越吧。”
可是他的话并没有在秦军之中激起波澜,秦军默默的接受了这个事实,依旧严阵以待,斗志昂扬。
 
秦军军候看着楚军将领,淡然说道:“多谢将军好意。我等此行,只为归乡,哪怕是...魂归故里。”
 
楚军将领沉默了半晌,缓缓抬起右手。
 
秦军军候的目光越过楚军,望向北方,嘴角微微上扬,放声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秦军军候持剑在手,仰天大吼:“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楚军将领高举的右手有些颤抖,但立刻恢复镇定,然后坚定的劈下:“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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