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园日记》节选

我尝想,日记是最具体的生命的痕迹的记录。以后看起来,不但可以在里面找到以前的我的真面目,而且也可以发现我之成了现在的我的原因——就因为这点简单的理由,我把以前偶尔冲动而记的日记保持起来,同时后悔为什么不继续下来;我又把日记复活了,希望一直到我非停止记不行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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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二.九.十三晚九时记 清华园
 
 
以上的这些日记,我始终认为是我生命中顶有意义的一页。到了无聊到极顶的时候,我便取出来看看,使回忆的丝缕牵住了过去的时光,对我,最少对我,是再痛快没有的事了。
一九三三.五.二八 在清华园
 
 
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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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姜春华来访,他才从山东回来,谈许久,他说要以后常谈谈。
过午水来一过午,晚间还是困,真不得了。
写致遇牧、剑芬信。
理想不管怎样简单,只要肯干,就能成功,“干”能胜过一切困难,一切偏见——这是我读《新月》“志摩纪念号”任鸿隽译的《爱迪生》起的感想,长之释之曰:干者生命力强之谓也。
 
二十三日
大风。
昨晚在床上预备了许多书,预备今天晚起看的。然而因为昨晚喝水太多,又吃梨,刚一醒就想撒尿,虽然竭力忍耐着,在床上躺下去,终于不行。
读厨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我在他骂日本人的毛病里,发现了中国人的。白村的思想,我总觉得会很moderate的,与中国的周作人先生相似。
读Medea和Keller。
过午大睡一通,醒后颇难过。
晚饭后与长之长谈,我看他有转入哲学的倾向。
预备法文。
我的同屋陈兆祊君,这朋友我真不能交——没热情,没思想,死木头一块,没有生命力,丝毫也没有。
吕宝东更是混蛋一个,没人味。
 
七日
早晨,法文下了课,到图书馆去整理昨天作的paper。结果费了一早晨的功夫在算整理得有点头绪。
过午预备德文,清华与三育赛足球,只看十几分钟,因为还有德文。两方踢得都乱七八糟。
图书馆新来杂志不少,《新月》亦来,有胡适《四十自述.我怎样到外国去》。原来他作学生的时候,家境也够他受的。先前我还以为他家还很阔喱。
晚读Maupassant的L'Aventurede Walter Schnaffs,还不难懂。
今天又到书库里去。我每次去,看见那几部法文书,总羡慕得馋涎欲滴,总觉得个人那点书的渺小。我最近对书仿佛生了极大的爱情(其实以前也是这样,不过轻点罢了)。同班中也有几个书迷,见面时,大部分总是谈到书。即如我本学期,买书费占总费用的三分之二强,不能不算多了。
 
十二日
昨夜大千来我屋里睡,不知为什么大谈起来,横的各国,纵的各代,艺术体育,没有没谈到的,一直谈到约莫有早晨五点钟,听远村里鸡鸣,看窗外朦胧淡灰色的天光——生平尚是第一次。
六点钟时始渐渐睡去。然而到八时就给人吵起来,再也睡不着,头也有点痛,爬起来,昏昏沉沉的一早晨,把Holderlin 的Die Eichbaume找出,想再译一边,只译了两句,又住了。
午饭后同施、王、武到校外去逛,因为天气实在太好了。信步至海甸,渴甚,至一卖豆浆之铺,乃污秽不能入口,咄咄怪事(燕大对门)。
归后,实不能支,乃眠。
晚饭后仍睡。
今天报载Nobel文学奖金已经给了John Galsworthy,不知确否,但Galsworthy究竟是过去的人物了。
 
二十一日
早晨下了法文就预备德文。
过午第一点英文旁听,脑袋仿佛要破裂似的,迷迷糊糊的一点钟。下了英文仍是预备德文。在上德文前到杨丙辰先生处送杂志。上德文脑袋痛极了,好歹上下来。
晚上又预备法文,脑袋痛得实在有点撑不住。杨丙辰先生讲Faust,讲的真好。比看中译英译本明白得多,不过脑袋仍然痛——今天实在用它用的太过了。买办法,睡觉。
长之对哲学发生了兴趣,简直是个奇迹。他才入清华时,他根本不承认哲学的存在,只有科学。现在对生物学感到厌倦(我想,大部分原因,是他干生物,他自己说,吃力也没有成绩,不相近),然而也可以证明他以前对哲学并不认识,只是无聊的prejudicial-ly攻击。前天他曾同我谈到这问题,他说他要转系——哲学系,今天果然转了。以前他只要谈到生物系,总比别的系好,无论什么都好。现在刚转哲学系,于是哲学系又变得好了——我想,他的这种倾向是非常显著的。只要他认识的朋友,也不许别人说半句坏话,虽然那个朋友满是缺点,在别人眼中。
 
二十二日
今天同星期四是我最怕的一天,因为有Quincy的课,上他的课,作抄写机,真比上吴可读的课都讨厌。过午中世纪文学,说下星期又要考,真混蛋。
读Keller。今天是只用一点钟(5-6)就预备完了,这也是新记录,在图书馆里也的确比屋里静。
晚上读Swinburne,Emma。焚烛读Holderlin's Leben。
今天接到叔父的信,非常高兴。
刚才我焚烛读Holerlin——万籁俱寂,尘念全无,在摇曳的烛光中,一字字细读下去,真有白天万没有的乐趣。这还是第一次亲切地感到。以后我预备作的Holerlin就打算全部在烛光里完成。每天在这时候读几页所喜欢读的书,将一天压迫全驱净了,然后再躺下大睡,这也是生平快事罢。
——夜十二时,记,摇曳烛光中
 
十二月一日
星期四,今天早晨上三班。又叫王文显念了一通,我干抄了一遍,结果手痛了。
过午看同志成中学赛足球和女子篮球。所谓看女子篮球者实在就是去看大腿。说真的,不然的话,谁还去看呢?
听人说班禅大法来游清华,并且还向同学“训”了十分钟的话。我竟交臂失之,没见这个大法宝,大怪物,实在可惜。
晚上听winter演讲。没精彩,有点进了要命了。读完《创造十年》。我第一就觉得郭沫若态度不好,完全骂人。那是来有历史性的文章呢?又读《春醪集》。
 
二日
今天Holland忽然在班上dictate,弄得一塌糊涂。
现代小说没上,其余两堂上了。
过午体育测验,单腿闭眼站二十二秒钟,起初觉得很易,然而作起来却极难,不过,终于pass了,别人没pass的还多着喱。
又测引身向上五下,也pass了。
回来写《茧》——小品文。
到民众学校上课。
晚饭后,到Herr王屋去打牌。本想理发,人多未能挤上。回屋大睡。
 
十一日
...
到真光去看电影——《兽男子》,Busk Keaton主演,是有声的。这是生平第一次听到有声电影,片子还不坏。不过不深刻,趣味极低。
五点散场,到盐务。风在窗外的暗夜里狂奔,震得窗纸响。我一想到还有四十里路的路去走,回学校,仿佛有索然之感呢。
七点回校,冷甚。
预备法文。长之来谈,烛继电。
接到鲍芳园借钱的信,真讨厌,我能借给他吗?
 
二十一日
...
过午德文,颇形疏散。看清华对附中女子篮球赛。所实话,看女人打篮球,其实不是去看篮球,是在看大腿。附中女同学大腿倍儿黑,只看半场而返。
晚上看法文,整理书籍。
 
二十八日
早晨吴可读忘带讲义,不能lecture,小说又没上。
过午Ecke没来,于是放心大胆去看清华同税务赛篮球。
Zola抄完。
同长之畅谈。
我觉得我所认识的朋友够了解我的实在太少了。人们为什么一天戴着面具呢?我感觉到窒息。我要求痛快。我并不是天才,然而人们照样不了解我,这我还说什么呢?我大笑罢,我还是大哭呢?
 
中华民国二十二年一月一日
又过了一年了——在我说来也太泄气,还不感到是过了一年。我脑筋还是给旧历年占据着。我丝毫感不到过年的滋味。在中国无论什么事情都变为形式主义的了。这年——多么可爱的个名辞!也变为形式主义了。
元旦似乎该有什么“元旦试笔”之类的东西,不过,我的笔却有点怪,元旦,一整天,没向我脑袋里跑,只要不去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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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
过午看报,榆关战启。晚上就听人说,榆关失守了。于是,一般人——在享乐完了以后——又谈到日本了。这所谓“谈”者,不过,骂两句该死的日本鬼子,把自己的兽性籍端发一发,以后,仍然去享乐。
我怎么也同他们一样呢?这些混蛋,我能同他们一样么?沪战正酣的时候,我曾一度紧张。过后,又恢复的常态,因为刺戟拿掉了。现在刺戟又摆在你面前,我又只要同他们一样地想到了日本了,又紧张了。
这样的人生,又是这样的我,还能活下去吗?还配活着吗?
早晨看Alchemist。
过午看完Alchemist。
看Swann's Way五十页。
Mrs.Dallowy一百页。
——结果眼痛。
 
五日
拼命预备考试,同时又感到现在处境的不安定,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下,糊涂地过了一天。
人类是再没出息没有的了,尤其是在现在这个严重的时期。一有谣言总相信,于是感到不安定。听了谣言总再传给别人,加上了自己的渲染,于是别的同我们一样的人也感到更大的不安定。就这样,不安定扩大了开去。于是无事自扰,于是有了机会,于是又有人来利用机会,傻蛋于是被别人耍弄,变得更傻了。
我的原理是——非个人看见的,一切不相信。
晚上又听了许多,心绪纷乱。半夜失眠。
 
六日
想看书,其实又不能不看,然而又坐不住。
昨晚听说代表会决议请求学校停课,学校否认了,但是办法却没有。
我最近发见了,在自己内心潜藏着一个“自私自利”的灵魂。开口总说:“为什么不抵抗呢?”也就等于说:“别人为什么不去死呢?”自己则时时刻刻想往后退。有时觉到这种心要不得,然而立刻又有大串的理由浮起来,总觉得自己不能死,这真是没办法。
熄灯后,到大千屋闲谈,后又到长之屋。谈的当然不外现在平津安危的问题。结论是这件事情非常严重。长之预备明天回家。忘了一件事——今天晚上开级会,本来请梅校长报告,因事未果,张子高代表。大意说,学生请求停课,不接受。但是倘若想走,请假学校也准。
 
七日
这几天来,一方面忙,一方面又心里不安定,日记也没记。
这以下几天都是九日晚补记的。
今天早晨长之走,只拿了几本书。其余一切,都托我处理。游魂似的,各处漂流,坐不稳,书也不能看。
 
十二日
早晨很晚才起。
到图书馆看Philaster。
过午闲扯。
晚上看Philaser。
宏告送了我一本他著的《诺贝尔文学奖金》,我打算替他吹一吹。
最近交战于心中的是什么时候回家的问题。再进而乃走与不走的问题。本来很容易解决,然而却老是解决不了。我现在才知道有决断的难。
晚上一天大风,寒风砭骨。今天好点了。听说昨到零下十三度半。今天零下十二度。
 
六日
今天仍然拼命看书,因为明天就要考了。学期的成绩就全仗这两天挣,现在更感到考试无用与无聊。
 
七日
今天第一次有考。戏曲,只一个题,预备的全没用。
 
九日
今天考两样。完全是临时乱抓,预备的全用不上。
 
十九日
今天进城。
到盐务访荫祺。一同到东安市场闲逛。到琉璃厂,买了本Spenser。
到真光去看电影——《裙带累》,不好。
晚七时回校。
今天张学良发出通电,决心抗日,心中颇忐忑。
 
二十日
近几日来,心中颇空虚而不安。有烦闷,然而说不出,颇想放纵一个时期。
我讨厌一切人,人们都这样平凡。我讨厌自己,因为自己更平凡。
晚上长之要稿。他刚就《周刊》文艺栏主任。
 
二十二日
今天最值得记的事情就是接到母亲的信,自从自己出来以后,接到她老人家的信这还是第一次。我真想亲亲这信,我真想哭,我快乐得有点悲哀了....的确母亲的爱是最可贵的呵!
读Wilhelm Dilthey的Erlebnisund Dichtung。
 
三月一日
寄家信要四十元。
回来心绪不好,总不能安定。看《红楼梦》。
 
二日
今天接到叔父的信,说,婶母的意思诸事从俭,附注说:“此汝自招之也。”我看了,真有说不出的难过。这种事,我经两次了。自己的老的既是这样脾气,自己再偏混蛋不是“自招”是什么呢?我看到将来,我战栗了。总有一天,使婶母更失望的。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人生竟是这样的吗?!
 
三日
这几天心绪坏极了——人生反正不过这么一回事,只有苦痛,苦痛。到头也是无所谓。说我悲观厌世吗?我却还愿意活下去,什么原因呢?不明了。
家庭,论理应该是很甜蜜。然而我的家庭,不甜不蜜也罢,却只是我的负担。物质上,当然了,灵魂上的负担却受不了。
 
五日
赶十二点汽车,又记错了钟点——是下午三点。没法,只要到印其处。报载承德失守,呜呼!
同印其到市场一逛,三点回校。
心绪坏极,不能静心读书。
 
七日
应景上课,心绪乱极。我真看腻了一般人死沉麻木的脸。
 
九日
应景上课。麻木,麻木,麻木。
 
十日
上课——麻木,非见血不会激动了。
 
十三日
早晨看德文。
晚上听杨丙辰先生Faust。讲的是Studierzimmer一幕,讲的非常精彩,他说明Goethe同Spinoza是不同的。
杨先生说,古北口丢了——我不信。
看晚报——真丢了。
心里有许多感想,而且感情也颇激动。但是是喜呢?是悲呢?写不出来也说不出,反正“有”就完了。但是,我在自己内心的深处发现了一个大的“自私”。
 
十四日
读《南唐二主全集》,后主词真好极了。我尤爱读“帘外雨潺潺”一首,我真想哭呢。
我最近发现个人的感情太容易激动了——我看孙殿英(以前我顶恨的)的战报、宋哲元的战报,我想哭。报上只要说一句动感情的话,我就想哭。
 
十五日
连日报上警告蒋王八蛋不要为李鸿章第二,今天晚报又有妥协消息,无怪罗文干连日奔走。
我兴奋极了,我恨一切人,我恨自己。你有热血吗?为什么不上前敌去杀日本人?不没有热血吗?为什么看见别人麻木就生气?我解决不了。我想死。
 
十六日
经过一阵感情的激动以后,我镇定了——于是想到念书。昨天Ecke介绍许多德文书,可惜我的德文泄气,不能看得快,非加油不行。
 
二十二日
早晨躺在被里——满屋里特别亮。下雪了吗?抬头一看,真的下雪了。今年北平本有点怪,冬天不下雪,春天却大下。这次雪又有点怪,特别大而松软。树枝满的是雪,远处的山也没了,只有一片似雾似烟白气,停滞在天边。近处的树像一树梨花,远处的只是淡淡的黑影,像中国旧画上的。远处的树,衬了朦胧乳白的背景,真是一片诗境。
我站在窗前,仿佛有点inspiration,又仿佛用力捉了来的。于是,我怀疑所谓感情的真实(平常都说感情是顶真实的)性。面对着这一副图画,不去领略,却呆想,我于是笑了。
 
十二日
今天西苑演习高射炮,大刷而去。清华同学最少去了一半。但结果颇不满意。炮名是高射机关枪,一九三零年法国,构造极复杂。但悲观的是,不少小兵(他们只会放)不懂怎样精密计算,官不懂,连大队长也不懂。呜呼。
我的感想是——以前我真以为大刀可以杀日本人,但是我现在才看这新式武器(其实已经不能算怎样新了),构造那样精密,不用说我们中国没有,就算有,一般军官士兵的程度,远在能去用之下。大刀能对付这样的武器吗?
回到学校,刚吃过饭,听说早晨吴可读因为上课人太少,要礼拜五考Madame Bovary,于是拼命看——头也晕,眼也痛,但也得看,不然看不完。
 
十三日
今天主要工作就算看Madame Bovary,无论怎样,总得今天看完——眼更痛,头更晕,但我也更往下看,终于完了。不禁大快,但也骂吴可读。
 
二十七日
近来日记好久不按天记,以后补记起来,非常费劲。就说今天,也是五月一日补记的,因为事情早已忘了,所以拿几句闲话来凑热闹。
 
二十九日
今天是本校二十二周年纪念。
校友回校的很多,外人来的也不少,热闹极了。
早晨在大礼堂开会,有邵元冲演讲,我没去听,同王、武等各处逛,因为女生宿舍开放,特别去看了一遍。一大半都不在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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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三日
除了上班以外,仍然看Inferno。
过午跑四百米,大累。
晚饭后同蔡淳出校去take a walk。蔡极天真,有小孩气,颇可爱。
 
四日
以下五天日记都是八日晚补记的——
今天忘了作了些什么事。
 
十日
天仍热。
早晨上现代诗,讲T.S.Eliot。
过午Swim,打handball.
最近写日记老慌,一想没事,就想打住,其实再想还有许多。我最近自己发现,不只写日记好慌,无论作什么事总想早作完,不知什么毛病?
 
十一日
仍然是呆板的生活。
今天早晨有日本飞机来北平巡视,据云并没有掷弹。我最近发现,自己实在太麻木了,听了日本飞机也没有什么回响。
 
十二日
六点钟就听到轰轰的飞机声,是日本的吗?一打听,果然。
晚上看晚报知道城里颇为惊慌,在清华园却看不出怎样。
 
十九日
早晨四堂课,只上三堂。回屋一看,有挂号信,钱来了,喜极。
过午体育,打Handball.
接到长之的信。自从黄郛到平以后,空气已大和缓,妥协是没有问题的了。
过午出校散步,有许多兵,一打听是黄杰的兵。我心里难过极了——据说黄的兵在南天门牺牲了三分之二,这些回来的都是百战余生了。我们为民应当怎样对他表示欣喜感谢呢?然而一般人却都旁观似的站着看,漠不关心。又往前走,看见一个农人牵着骡子仓仓卒卒地躲藏。哎呀中国人!
中国兵为谁而死呢?连他们个人,也有点渺茫。我心里太矛盾,对说没事情都不敢想,不敢想。
 
二十二日
这几天空气又有点紧张起来。在路上走,随便就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谣言。
过午三点,校长忽然召集全体同学在大礼堂讲话——不好。果然是不好,他接到北平军事当局的通知,说倘若学生要走,现在就可以走了。
于是,人心大慌,见面总离不了——“走不走?”
全校大混乱。
 
二十九日
昨夜雷电交加,大雨如注。
今天没上法文。Holland大打电话来催,我已决意不去。刷她。
昨天看《东游记》,简直不成东西,《绿野仙踪》比较好一点,不过也不高明。这一比较,才看出《红楼梦》、《儒林外史》的好处来。
看张天翼的《鬼土日记》,还不坏。不过讽刺太有点浅薄,也太单调。文字很经济。
 
六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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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往往自己制造幻影,再去追去。本来,我觉得所谓人生之意义者也就在有希望上。希望,无论将来能否如愿,总能给人生气,叫人还能活下去。一个幻灭了,还会有另一个,一直到,一直到——tomb?希望往往不能实现,所以人生也便空虚起来,petof?(见鲁迅《野草》)说——
“希望是娼妓”。
是的,但是这样一来,把娼妓却看得太重了。倘若我是个捧娼论者,我一定认为这句话是完全对的。还有,在他的口气上,似乎痛恨希望,这不过是诗人的矫情罢了。连希望都不能有的人,还能活下去吗?自从去年以来,我的心常常转到娼妓身上去。我觉得她们的需要。
 
八月 五日
早晨开始温习法文,成绩还不坏。但是一想到,才一暑假的工夫,就几乎忘净了,不寒而栗。
饭后遇牧来,打牌,大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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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日
今天又没能作什么工作。
本来约定同遇牧、希元游开元寺,因为今天是星期。他俩又因故没来。菊田来,打牌。
晚又打牌。
 
七日
现在成了打牌时代了。几天来,几乎一天打两场,手腕都打得痛了。晚赴上元街,听无线播戏。
 
八日
早饭后,打牌。昨夜一夜雨声,今天仍然绵绵不断,天色阴沉,实在除了打牌再没有好消遣法了。
晚饭后,赴彭家,又打牌。
 
九日
预定明天回北平。说实话,家庭实在没念念的必要与可能,但心里总仿佛要丢什么东西似的,惘惘地,有醉意。
今天是秋妹的生日。饭后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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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又打牌。
 
十日
预定今天走,但早晨一睁眼就下雨了,阴得很黑,于是决意改期明天。
饭后,打牌,一共打三场,大负。
晚上又打牌,胜。
 
十一日
今天太阳出来了,决意去了。早晨去买车票。
虽然每年来往两次,但当近离别的当儿,心里仍然觉得不很自然,仿佛丢掉什么东西似的,惘惘地。
饭后又打牌。
五点半出发。
到站时,车已经来了。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位子。三人已先在,一军人,认识徐大爷(玉峰),自言曾为旅长,口操曹州白,微吃,精神奕奕,极有神气。一人燕大毕业,现在南开教书,年级不大,谈到几个清华同学,却连呼:“那小孩先毕业了。”一人貌似商人,而自言曾为军需处长,上车即开始吃东西,一直到天津不停口——真是有趣。我的寂寞也因之而赶掉。
 
十四日
今天是很可纪念的一天,最少对我。
九点同长之一块进城,先访杨丙辰先生,谈到各种学问上的问题。他劝我们读书,替我们介绍书,热诚可感。一直谈到下一点,在他家吃过午饭才走。
又到北大访李洗岑,因为我常听长之谈到他,我想认识认识。他在家,谈话很诚恳,他能代表山东人好的方面。长之给我的关于他的印象是内向的、阴郁的,但我的印象却正相反。
又会到卞之琳。对他的印象也极好。他不大说话,很不世故,而有点近于shy。十足江苏才子风味,但不奢华。他送我一本他的诗集《三秋草》。在一般少年诗人中,他的诗我顶喜欢了。
四点半回校。
访毕树棠先生,谈了半天小说。领到了六元稿费。
 
十九日
一天都在读Chaucer。
我最近觉得很孤独。我需要人的爱,但是谁能爱我呢?我需要人的了解,但是谁能了解我呢?我仿佛站在辽阔的沙漠里,听不到一点人声。“寂寞呀,寂寞呀!”我想到故乡里的母亲。
我的本性,不大肯向别人妥协,同时,我又怨着别人,不同我亲近,就这样矛盾吗?
 
九月二日
今天才更深切地感到考试的无聊。一些放屁胡诌的讲义硬要我们记!
大千走了,颇有落寞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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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近来感到为什么人都不互相了解。我自己很知道,我连自己都不了解,我努力去了解别人,也是徒然。但是为什么别人也不了解我呢,尤其是我的很好的朋友?
 
五日
今天过午第一次考试——Drama。在上场前,颇有些沉不住气之感。窃念自小学而大学,今大学将毕业,身经大小数百考,亦可谓久征惯战了,为什么仍然沉不住气呢?
在考前,我就语言,一定考High Comedy,因为我的笔记就只缺这一次,按去年的事实,只要我缺,他准考。这次果然又考了。急了一头汗。幸而注册部职员监场,大看别人笔记,他来干涉。与橡皮钉一。因为知道可以看书,明天Shakespeare,今天也不必预备。
晚上心里颇舒散,同曹诗人出去大溜。
 
九日
早晨怀着不安定的心,走到教室里。考法文,出的题不太难,不过,答的也不好。
考完了,回屋收拾屋子。因为没有事情作,心里又觉得空虚了。
晚饭后,同蔡淳到车站去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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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日
今天是九一八两周年纪念,其实我早已麻木,根本感觉不到什么了,别人也不是一样吗?今天读书颇不少...
过午去打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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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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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午读Witkop,又感到单字多得不了,而且如读符咒不知所云,德文程度,学过了三年的程度,弄到这步田地,实在悲观。但这悲观,不是真的悲观,我毫不消极,非要干个样不行。连这个毅力都没有,以后还能作什么呢?
 
日记第三册 1933.11.1-1934.8.11
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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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在抄的时候,又想到母亲,不禁大哭。我真想自杀,我觉得我太对不住母亲了。我自己也奇怪八年不见母亲,难道就不想母亲么?现在母亲走了,含着一个永远不能弥补的恨。我这生者却苦了,我这个恨又有谁知道呢?
 
二十四日
早晨我在被窝里,长之看完了《心痛》来找我谈了,他说形式松而内容挤,还有许多别的意见,我都颇赞同,但是我自检查自己,在心的深处仿佛藏着一个希望,就是希望他说这篇文章好。
过午又想写文章,只写了两个开头,写不下去了。
晚上又想到母亲,又大哭失声,我真不了解,上天何以单给我这样的命运呢?我想到自杀。
 
民国二十三年(1934)一月一日
早晨十点才起。我知道这是过年了,论理视乎应该有感想之类的东西,但却没有,我并没能觉到这是过年,也没觉到我已经长了一岁了——这一切都是旧年历时的感觉,有点太怪,难道我脑袋里还是装满了封建势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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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
今天开始学期考试,我没有什么考。
一天都在同《文学批评》对命,结果是一塌糊涂,莫名其妙。
在事前,我知道这次考试不成问题,然而到现在临起阵来却还有点惊惶。我自嘲道:“自小学到大学,今大学又将毕业,身经何虑大小数百阵,现在惊惶起来,岂不可笑吗?”
 
十一日
说惊惶,还真有点惊惶。早晨七时前就起来了,外面还没亮。
考古代文学,大抄一阵。
考《文学批评》,颇坐蜡,但也对付上了。
考完了,又觉得没事干,到书库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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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三日
明天是旧历年初一,今天晚上就是除夕。
我觉得我还有一脑袋封建观念。对于过年,我始终拥护,尤其是旧历年,因为这使我回忆到童年时美丽有诗意的过年的生活。我现在正在写着《回忆》,我觉得回忆是粉红色的网,从里面筛出来的东西,都带色香气。没有回忆,人便不能活下去,对年的回忆尤其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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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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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站在窗口向外望:柳梢上又有一层淡色的雾笼罩着了。我又知道:春来了。本来这几天来天气实在有点太好了。有这样好的天气,真有点在屋里坐不住。
我自己觉得,对人总是落落难合,而且我实在觉得人混蛋的的确太多了,即如所谓朋友也者,岂不也是中间有极大的隔膜么?
 
三月一日
仍然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
昨天看清华对中大篮球赛,今天看女子篮球对崇慈。
想作一篇:“我怎样写起文章来“,骂人。这篇写出来,恐怕我自己还能满意,但不愿意发表。因为,我想,这种题目是成名的作家写的,我写了,一定有人要笑我。
 
十三日
昨夜一夜大风,今天仍然没停,而且其势更猛。
北平真是个好地方,唯独这每年春天的大风实在令人讨厌。
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妈的,这些混蛋教授,不但不知道自己泄气,还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娘的什么东西?
 
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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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同长之访叶公超,谈了半天。他说我送给他的那篇东西他一个字也没看,这使我很难过。看题目,当然我不配写那样的文章,但我里面写的却与普通人想我应该写的大不相同,我本来给他看,是想使他更近一步了解我,但结果却更加了误会,我能不很难过吗?
 
十七日
心里老想着昨天晚上叶公超对我的态度——妈的,只要老子写出好文章来,怕什么鸟?
今天又刮风。
过午想作《自己》,但苦思了一过午,结果只使脑袋发了痛,什么也没思出来。
我已经决定:叶某真太不通,我以后不理他的了,真真岂有此理,简直出人意料之外。
 
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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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心胸总不免太偏狭,对一切人都看不上眼,都不能妥协,然而说起来,又实在没有什么原因,倘若对自己表示一点好感,自己就仿佛受宠若惊,这岂不是太没出息了吗?这恐怕是母亲的影响,我父亲是个豁达大度的人。
 
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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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写好文章不行。一切东西都是无意义的,只有写文章有意义。
 
二十五日
这几天心里很不高兴——《文学季刊》再版竟然把我的稿子抽了去。不错,我的确不满意这一篇,而且看了这篇也很难过,但不经自己的许可,别人总不能乱抽的。难过的还不是因为这个,里面还有长之的关系。像巴金等看不起我们,当在意料中,但我们又何曾看得起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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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因为稿子的问题,我想到——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有这样多的无聊的误会呢?但同时也自己鼓励着自己,非写几篇像样的东西出来不行。
 
二十六日
今天抄了一天毕业论文,手痛。
因为抽稿子的事情,心里极不痛快。今天又听到长之说道几个人又都现了原型,巴金之愚妄浅薄,真令人想都想不到。我现在自己都奇怪,因为自己一片文章,竟惹了这些纠纷,惹得许多人都原形毕露,未免大煞风景,但因而也看出究竟。杨丙辰先生有大师风度,与他毕竟不同。
 
四月一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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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西洋的万愚节,早晨有人贴出条去,说过午有女子排球赛,届时赶往体育馆者甚多,我也几乎受了骗。看到他们这些fools从体育馆内失望地挤出来,颇觉可笑。
 
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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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时经梅园下车。梅园很有名,但看来则没有什么意思,不过颇曲折幽邃,大概冬天梅花开时,一定很好。这里女人很风骚。
 
十日
心里一轻松,就又不想念书,于是我又变成游魂了。
晚上,有人请客,在合作社喝酒,一直喝到九点,我也喝了几杯。以后又到王红豆屋去闲聊,从运动扯起,一直扯到女人、女人的性器官,以及一切想像之辞,于是皆大欢喜,回屋睡觉。
 
十七日
前两天下了点雨,天气好极了。
今天看了一部旧小说,《石点头》,短篇的,描写并不怎样秽亵,但不知为什么,总容易引起我的性欲。我今生没有别的希望,我只希望,能多同几个女人,各地方的女人接触。
 
二十八日
过午考criticism,没怎样看书,头就痛起来,考题非常讨厌,苦坐两小时,而答的仍很少,又不满意——管他娘,反正考完了。
晚上因为头痛没看书。
我们的《文学评论》到现在仍在犹疑中,今天你赞成出,我不赞成;明天我赞成,你不赞成,犹犹疑疑了,莫知所错——地地道道的一群秀才,为什么自己连这点决断力都没有呢?
 
三十日
今天作《中西诗中所表现之自然》,是中西诗比较的paper,我想给朱光潜也用这篇,不知能行否?
我认识了什么叫朋友!什么东西,我以后一个鸟朋友也不要,我为什么不被人家看得起呢?
 
六月一日
非自己打开一条路不行!什么朋友,鸟朋友!为什么堂堂一个人使别人看不起呢?
从昨天夜里就下雨,非常有趣,早晨起来一看,雨还在下着,烟雾迷了远树。
心里更不想念书,觉得反正已经是这么一回事了,念了有什么用?
 
七月三日
天仍然在下雨。
家里我更不耐烦了。中国的家庭真要不得,家庭本来是给人以安慰的,但大部分的家则正相反,我的家庭也是其中之一。推其原因,不外家里多女人,终日吃饱了无所事事,再加上女人天生的劣根性,其糟就可以想见了。再加上贫与病,益发蔚然大观,于是家庭几成苦闷的源泉。
 
十一日
早晨到大姨家里——大姨病的要死,今天情形更不好。过午遇牧来,大姨已经死了。人真没意思,辛苦一辈子,结果落得一死!
 
后记
校完了《清华园日记》排印稿,我仿佛又找到了久已失去了的七十年前的我,又在清华园生活了几年。苏东坡词“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难道这就是“再少”吗?
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什么样的思想,什么样在人前难以说出口的话,都写了进去。万没想到今天会把日记公开。这些话是不是要删掉呢?我考虑了一下,决定不删,一仍其旧,一句话也没有删。我七十年前不是圣人,今天不是圣人,将来也不会成为圣人。我不想到孔庙里去陪着吃冷猪肉。我把自己活脱脱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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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4月25日 羡林校毕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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