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子世界的交流(节选自《社会动物》)

亲子世界的交流

即使在接近30岁时,朱莉娅心底那个“春游少女”式的人格也仍然活跃着,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工作日认真负责、雄心勃勃的她会在周六晚上让自己都市泡吧女的内心释放出来,无忧无虑地嬉戏一番。她仍然认为身穿奇装异服、言谈粗鲁、买醉狂欢、涂抹红唇、挥舞皮带,这些如同雷帝嘎嘎(Lady GaGa)崇拜者一般的作为是勇气的表现。她仍然认为露出乳沟意味着她能控制自己的性特征,认为大腿上的黑丝袜是对身材有信心的标志。她在聚会中是娱乐达人,在喝酒比赛和与同性朋友接吻这样的事情上总是一马当先。在深夜喝醉的人群中间,她经常处在离滥交只有一步之遥的境地,不过她从未失身。

直到她怀孕后很久,她内心深处才开始产生为人母的想法。如果要让她变成一位合格的母亲,那么刚刚在她的子宫中孕育出来的哈罗德可得着实努力一番了。

他很早就开始了这样的努力。孕育期间,哈罗德的大脑每分钟都会新增25万个脑细胞,最终出生时脑细胞数量已经超过了200亿个。他的味蕾很快也开始工作,因此他在子宫里就能够根据身体四周羊水或香甜或充满蒜味的味道来判断母亲的午餐吃的是什么。当羊水中甜的成分变多时,他会吞咽得更多。到第17周,他已经可以感觉到周围的子宫环境。他开始触摸他的脐带,有时会把手指捏在一起。这时,他对外面的世界也变得更加敏感了。5个月大的胎儿已经能够因为痛觉而退缩。如果有人用强光手电照射朱莉娅的腹部,哈罗德能够感知到光线并且躲开。

在孕期的最后3个月,哈罗德在做梦,至少他的眼球运动方式与正在做梦的成年人一样。正是在这样的时间点上,他“改造母亲”的机制开始运作了。哈罗德还是一个胎儿,几乎不存在任何被我们称为意识的思维活动,但他已经开始倾听和记忆母亲的声音。出生后,婴儿在听到母亲的声音时会用力吮吸乳头,而听到其他女人的声音时只会轻微地吮吸乳头。

他不但倾听声音,还记忆母亲说话的节奏和模式。法国婴儿的哭声与德国婴儿的哭声不同,因为他们在母亲体内已经熟悉了母亲那轻快的法语音调了。北卡罗来纳大学教授安东尼· J·迪加斯帕(Anthony J.DeCasper)和他的同事们曾进行过这样一项研究:让一些孕妇连续几周给胎儿读《帽子里的猫》(The Cat in the Hat)。胎儿们熟悉了这个故事的音调模式,结果当出生后再次听到这个故事时,他们吮吸奶嘴的动作明显要比听到其他故事时更加平静、更有节奏。

哈罗德在子宫里度过了9个月,一直在生长发育,而后他在晴朗的一天出生了。尽管他现在拥有了更好的视角来观察世界,但出生这件事情在他的认知能力发展过程中并不算是特别重要的事件。

现在他可以真正开始改造母亲了,消灭掉“泡吧女”朱莉娅,打造出“超级老妈”朱莉娅。首先他必须制造出一系列彼此联系的纽带将两人紧紧相连,取代其他所有的纽带。出生几分钟后,他已经被裹在毯子里放在母亲胸前,成功变身“微型纽带制造机”,而且已经准备好了一整套技能来跟自己所爱的人建立联系。

1981年,安德鲁·梅尔佐夫(Andrew Meltzoff)开辟了婴幼儿心理研究的全新时代。当时他在一个仅出生42分钟的新生女婴面前咧嘴吐舌头,而她居然也咧开嘴对他吐舌头。新生女婴之前从未看到过舌头,但似乎能凭直觉知道她面前这个汇聚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物体是一张人脸,中间闪动的那个小东西是舌头,这张脸后面是一个生物,那舌头肯定不是她的,而她自己也有一个类似的小东西可以动一动作为回应。

这个实验在许多不同年龄段的婴儿身上重复了许多次,研究人员自此开始寻找和研究婴幼儿的其他能力,结果的确有了新的发现。人们曾经认为婴儿就像一张白纸,不过随着研究人员调查范围的扩大,他们越来越发现,婴儿在出生时的认知水平和出生后最初几个月学到的内容足以让他们惊讶不已。

早在出生之前,我们就已经继承了丰富的知识和模式,那是悠久岁月里无数人类思维的结晶。来自进化历史长河中的信息被我们称为基因,流传了成千上万年的信息被我们称为信仰,流传了成百上千年的信息被我们称为文化,流传了几十年的信息被我们称为家庭,而近几年、近几月、近几天甚至近几小时出现的信息被我们称为教育和建议。

其实,这些都是信息。信息流从早已故去的祖先那里传到我们这里,再经由我们传到尚未出生的胎儿那里。大脑能够适应这条充满了湍流和支流的知识长河,在河水中如同鳟鱼一样自如。我们的思想深受这拥有漫长历史的信息之河的影响,我们当中没有人能够与它完全割裂,创造出完全属于自己的思想。即使刚刚诞生的婴儿也拥有这样丰厚的遗产,同时也被赋予了吸取更多知识的能力,未来还会为这漫长的信息之河作出回馈或贡献。

尽管还不具备独立的自我意识,但新生儿哈罗德已经拥有了让朱莉娅迷恋他的全套技巧。首先是他的外貌,哈罗德的脸蛋拥有可以自然地吸引母爱的全部生理特征:大眼睛、高额头、小鼻子和小下巴,这些生理特征会自然引起人类内心深处的喜爱之情,无论它们是出现在婴儿脸上,还是米老鼠和外星人的脸上。

其次,他还拥有凝视的能力。哈罗德躺在朱莉娅旁边,不停地盯着她的脸。几个月后,他学会了掌握时机——什么时候看着朱莉娅以吸引她的视线,什么时候转过脸去,什么时候又看她让她再度被吸引过来。他会凝视着她,而她也会以凝视来回应。很快,他就能从许多人的面容中认出母亲的面容,更长时间地盯着她而非别人。他能分辨出开心表情和伤心表情的区别。他逐渐精通于阅读表情,可以注意到眼睛和嘴巴周围肌肉运动的细小差别。6个月大的婴儿能认出不同猴子的不同表情特征,尽管在成年人看来它们的表情都是一样的。

再次,他也拥有触摸的能力。哈罗德感觉到一种本能的渴望,那就是尽可能多地触摸母亲的身体。哈利·哈洛(Harry Harlow)设计的著名猴子实验表明,为了接触到皮肤,甚至接触到与皮肤同样可以令他们感到柔软温暖的毛巾,出生不久的小猴子宁愿放弃食物。它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对于小猴子的生存和成长而言,身体接触跟食物营养同样重要。这种触摸同样也改变了朱莉娅的生活。人类皮肤包含两种神经感受器,其中一种将信息传送到大脑中的感觉皮层,以便辨认和操控物体;另一种则负责激活大脑中负责社会交流的部分。这是一种身体与身体间的交流形式,会产生激素和化合物的激流,使得血压下降,形成超然的幸福感。哈罗德躺在朱莉娅的胸口,吮吸着她的乳头,营造着持续而亲密的血脉相连的感觉,这会刺激他的脑细胞生长。同时,朱莉娅感到她之前从未想象过的深深的满足感。有一次,她竟然产生这样的念头:“我为什么还需要性生活呢?这样的感觉更让人满足啊!”这个念头居然会出现在这个在上大学时被同学们选为“最可能出演情色视频《狂野女孩》”的女人的脑海里。

或许最有效果的还是体味。哈罗德闻上去美妙无比。他那发烫的小脑袋散发出的微妙香味深深吸引了朱莉娅,让她产生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象过的血脉相连的感觉。

最后一种能力是模仿。哈罗德开始模仿朱莉娅。几个月大的时候,他就会跟随朱莉娅的张嘴动作咧开自己的小嘴。当她来回摇头时,他也跟着摇头。不久,他就可以模仿她做手势了。

在凝视朱莉娅的眼睛时,在触摸她的皮肤时,在模仿她的手势时,哈罗德开始了“类对话”(protoconversation),这是情感、情绪和反应在潜意识层面的交流。朱莉娅发现自己也在配合这一交流过程,凝视儿子的眼睛,让他咧开嘴,让他摇头。

不久以前,某大学心理学专业的一个班级利用“类对话”的原理,把他们的任课教授捉弄了一番。学生们事先约定:当教授在教室的左侧讲课时,大家就一起聚精会神地听课;当教授在教室的右侧讲课时,大家就表现得心烦意乱。在上课过程中,教授不知不觉地越站越靠左,最后几乎退到了门外。他不知道他的学生们在干什么,只是觉得站在房间的这一侧会感觉好很多。他的行为正是受到了这种无形的社会引力的影响。

当然,朱莉娅和哈罗德之间的“类对话”比这要深刻得多。哈罗德继续稳固而坚决地让“改造母亲”的机制保持运转,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摧垮她的心理壁垒,重塑她的性格特点,让她每时每刻都想着自己,逐渐改变她的本性。

生活完全被打乱了

朱莉娅原本的人格自然会反抗,你得理解她的抗争精神,她绝不会毫无反抗就向这个新生命投降。

在哈罗德一周岁前的绝大多数时候,朱莉娅会坐在婴儿房角落的一张椅子上给他喂奶。在为哈罗德举行的聚会上,她的朋友们送给了她一些哺育孩子所需的用品,尽管这些朋友们中只有极少数自己哺育过孩子。她得到的礼物包括用于监控婴儿状态的报警器和摄像头、空气净化器、“小爱因斯坦”活动模型、除湿机、电子相框、刺激地毯,手摇拨浪鼓以及有助于舒缓心情的海涛声制造机。她就坐在这一堆小玩意儿中间给儿子喂奶,就像电视剧《星际迷航》(Star Trek)里的柯克船长坐在“企业”号太空战舰的控制椅上。

在哈罗德出生大约7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朱莉娅坐在椅子上,哈罗德趴在她的胸前。在夜光灯照耀下,周围一切都很安静。表面看来,这幅充满母爱的场景就像田园诗般平和、美丽——母亲正在哺育她的孩子,母子浑身洋溢着爱和甜蜜。然而,如果你当时能够偷听到朱莉娅的心声,就会吃惊地发现,她心里居然在说:“救救我!救救我!有人能帮助我吗?”

在这糟糕的时刻——身心俱疲、饱受压迫、备受冒犯的时刻,她恨透了这个小东西。他靠可爱、诱惑的花招进入了她的内心,一旦成功立足,他就像粗暴的统治者一样把她心中的其他想法全都踩在脚底。

他既是可爱的丘比特,又是小号的纳粹突击队士兵。这个贪婪的小混蛋什么都想要。哈罗德限制了她的睡眠时段,占据了她全部的注意力,让她没法自由洗澡、休息甚至上卫生间。他控制着她的思想、她的外貌、她的喜怒哀乐。朱莉娅苦不堪言,根本没法抵抗。

婴儿平均每20秒钟就会要求成人以某种形式表达对他的关注。初为人母的女人在孩子一周岁前会丧失大约700个小时的睡眠,婚姻满意度会随之骤降70%,而抑郁症风险则会增长一倍以上。任何最细微的不舒适感都会导致哈罗德发出刺耳的尖叫,让他的母亲歇斯底里地哭泣,令他的父亲恼怒、痛苦。

那天晚上,朱莉娅筋疲力尽地坐在椅子上,一边哺乳她的小婴儿,一边考虑自己已经变成胖子这个可怕的事实。她的脑海里涌现出很多阴暗的念头。她意识到自己永远不会恢复到当年穿着紧身裙的漂亮模样,也没法像过去一样,一想到什么不着边际的事情就立即去做。她完全被卷入了上流社会母亲们的意见战争当中。她已经接触过那些虔诚信仰母乳喂养的母亲,那些喜欢纠正她抚养方法的母亲,还有那些自怨自艾、整天抱怨自己丈夫和父母不够负责的母亲。她不得不参与到这些枯燥乏味的谈话当中,而且正如吉尔·利波尔(Jill Lepore)所言,这些谈话都是翻来覆去的,毫无新意。母亲们都想要宽恕,父亲们都想要喝彩。

她或许只能跟曾经令她非常快乐的社交生活说再见了。她已经预见到了未来的阴暗无光——准备孩子在学校吃的午饭便当,反复训诫、管教孩子,做链球菌化验,治疗耳部感染,时常祈祷能有空闲的打盹儿时间,更不要提生育男孩的女人的预期寿命会变短,因为男孩分泌出的睾酮会影响母亲的免疫系统。

母亲与婴儿间的非语言交流

接下来,或许就在愤懑和沮丧的念头闪过脑海之后仅仅一秒钟,朱莉娅向后倚靠在椅背上,把哈罗德举到自己面前。然后哈罗德会再次趴回她的胸前,用他的小手抓住她的指头,接着吃奶。欢乐和感恩的泪水慢慢从她的眼眶里涌出。

肯尼斯·凯耶(Kenneth Kaye)指出,在所有哺乳动物的幼崽中,人类婴儿是唯一一种习惯于断断续续吃奶的:先吮吸几秒,然后含着乳头暂停一会儿再吃。凯耶认为,这种暂停的意义在于引导母亲轻轻摇晃婴儿。当婴儿刚出生两天时,母亲每次应该摇晃他3秒钟。而当婴儿出生几周后,母亲每次只需要摇晃他2秒钟。

这样的机制使得朱莉娅和哈罗德保持着芭蕾舞般的节奏。哈罗德停下来,朱莉娅就摇晃他;哈罗德又停下来,朱莉娅再摇晃他。这是一种交流。随着哈罗德逐渐成长,这种节奏还要继续。他看着母亲,母亲也看着他。他们的亲子世界由此组成。

母亲和孩子之间的这种节奏会像音乐一样不断演化。并非天生歌唱家的朱莉娅发现,自己往往会在最古怪的时刻唱歌给儿子听,大多数是电影《西区故事》)(West Side Story)里的插曲。每天早上,她会用缓慢、夸张、吟咏般抑扬顿挫的语调,把《华尔街日报》中所有跟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相关的报道读给儿子听,世界各地所有文化背景中的母亲都是用这样的语调跟婴儿讲话的。

几个月过去了,她偶尔会对哈罗德进行模仿训练。她在脸上伪装出某种表情,让哈罗德来模仿,直到他看上去像某个名人为止。皱眉,她就可以让他看起来像墨索里尼;咆哮,她就可以使得他看起来像丘吉尔;咧开嘴表现得惊恐不已,她就可以使得他看起来像杰瑞·刘易斯(Jerry Lewis)。有时他的微笑会让她稍微有点紧张,他流露出心照不宣的狡猾笑容,就像大学里那些在她的浴室里偷偷安装摄像头的小流氓一般。

哈罗德是如此依赖自己跟母亲之间的联结纽带,以至于如果两人之间的交流节奏被打断,他的整个世界都有可能轰然坍塌。科学家们为此设计了一个名为“静止面容”的实验。他们要求母亲暂时停止与婴儿间的交流,流露出茫然而被动的表情。婴儿会为此感到极度不安,出现紧张、哭泣和焦急的反应。婴儿会持续不断地努力,试图重新吸引母亲的注意,但如果仍然得不到回应,他们就会同样变得茫然而被动。这是因为婴儿是通过观察别人脸上的表情(这种表情通常可以反映婴儿的情绪)来调整自己的内心状态的。

哈罗德和朱莉娅之间的交流会像交响乐一样持续下去,直到朱莉娅精疲力竭为止。哈罗德的能量受控于她的能量,哈罗德的思维基于她的思维。

在9个月大时,哈罗德仍然没有任何自我意识。他在许多方面能力有限,但他已经做到了那些生存发展所必需的事情。他已经让自己的思维和母亲的思维交织在一起,而他自己的能力将会通过这种联系得以培养出来。

人们有时会把婴儿的成长比做植物的生长。给种子施肥,植物就会逐渐茁壮生长。然而,人不是这样的,哺乳动物的大脑只有在能够与其他同类沟通时才能发育。对大鼠进行的实验表明,经常被母鼠舔舐照料的幼鼠,大脑中会生成更多的突触结点。跟母鼠分离24小时的幼鼠所丧失的脑细胞,比始终在母鼠身边的幼鼠所丧失的要多出整整一倍。在有趣环境中长大的幼鼠,神经突触比在普通笼子里长大的幼鼠多25%。人类也是一样,情感流露会通过某种神秘的方式带来生理上的变化。

早在20世纪30年代,斯克尔斯就曾对一些孤儿院中被人领养的智力有缺陷的孤儿展开过研究。4年后,比起未被领养的智力缺陷孤儿,他们智商的增幅平均高出50点。值得一提的是,被领养孤儿的智商并不是因为辅导和教育而提升的。领养他们的母亲们同样有智力缺陷,本身也在福利院里居住,是母亲的爱和关注使这些孩子的智商得以提升的。

现在,只要朱莉娅走进房间,哈罗德就显得兴高采烈。这的确是一件不错的事,因为朱莉娅为照顾他已经快要崩溃了。她已经好几个月没睡好了。她曾经认为自己比较爱整洁,但现在她的房间就像是被蛮族洗劫后的罗马城的一角。从她上次说出一句插科打诨的俏皮话到现在的这段时间,已经足够罗斯福总统实施他的“新政”了。然而每天早上,哈罗德都会露出灿烂的笑容,开始度过自己新的一天。

有一天早上,朱莉娅忽然意识到自己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了解哈罗德。她知道他在哪些方面需要她,她了解他在适应环境转变时遭遇的困难。然而她悲伤地感觉到,他似乎渴望着与她建立某种她永远无法提供的联系。

他们俩其实还从来没有过对话,因为哈罗德不会说话。他们主要是通过触摸、泪水、视觉、嗅觉和笑容来了解对方。朱莉碰一直觉得意义和概念必须通过语言来表达,但现在她已经意识到,人与人之间不用借助语言就能进行意义丰富的交流。

镜像神经元与模仿能力

哲学家们一直在争论人类彼此理解的机制。有些人认为我们都是谨慎的理论家,首先作出关于别人行为表现的各种假设,然后通过观察来验证这些假设。按照这样的理论,人们好像是理智的科学家,总在不断地察明迹象,检查结果。的确有足够的证据表明,这种“假设检验”是我们相互了解时会用到的方法之一。然而目前绝大多数研究表明,另外一种机制占据了更大的比重:通过模仿他人,我们让自己站在他人的立场来换位思考,以理解他人的感受。按照这种解释,人们并不是随时对同类进行评判的冷漠理论家,而是无意识方法论的执行者,依靠分享或是模拟周围人们的反应来了解他人。我们之所以能够在社会环境中正常生活,是因为我们可以部分地渗透到彼此的思维中,从而理解对方——有些人更擅长这个,另一些人则差一些。我们会通过自己去了解他人,同时也会通过感受他人的内心活动来塑造自己。

1992年,意大利帕尔马大学的研究人员在研究猕猴的大脑时注意到一种奇怪的现象。当猕猴看到研究人员剥开并吃掉花生时,它的脑电波会出现一种刺激信号,跟它自己剥开并吃掉花生时一样,尽管它只是站在那里旁观而已。这表明拂猴会自动模拟从别的生物身上观察到的心理活动。

于是,镜像神经元理论应运而生。该理论认为,我们大脑里的镜像神经元会自动模仿和再现周围其他人的心理模式。镜像神经元本身跟别的神经元并没有特别的不同,不同之处在于它们彼此间的连接方式,似乎这样的连接方式可以让它们执行深层次模仿的任务。

近几年来,镜像神经元已经成为神经科学领域最热门、最充满争议的话题之一。部分科学家认为镜像神经元与基因相似,对它的研究会彻底改变我们对人类思维如何应对外部体验、如何向他人学习、如何与他人交流等问题的理解。另一些科学家则认为镜像神经元的概念被极度夸大了。他们指出,镜像神经元这个概念本身有可能是误导性的,因为它暗示模仿能力包含在个体神经元当中,而非包含在大脑神经网络当中。不过,双方都认同这样的观点:猴子和人类的大脑拥有进行深度模仿的自动机制,大脑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越过个体之间的空间距离分享心理过程。正如马可·雅科博尼(Marco Iacoboni)观察到的那样,人们可以感受到别人的体验,就像这体验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一样。

帕尔马大学研究室里的猕猴不仅会模仿它们所观察到的行为,而且似乎还会下意识地评估这些行为背后潜藏的意图。研究人员拿起有水的玻璃杯时,它们的大脑会立刻做出反应;而当研究人员拿起空玻璃杯清洗时,它们的大脑毫无反应。当研究人员假装做出捡葡萄干的动作时,它们的大脑没有反应;当研究人员真正捡葡萄干时,它们的大脑就会做出反应。当它们看到研究人员撕纸时,它们的大脑神经元会按照某种独特的模式被激发;而当它们看不见研究人员撕纸的过程,只能听到撕纸声时,其大脑神经元也可能按照同样的模式被激发。换句话说,猕猴并不是人们所认为的那样,只会“有样学样”地模仿动作。它们的大脑对某种行为做出的反应与该行为的意图密不可分。我们有时会假设“感知某种行为”和“对行为作出评估”这两种心理过程是不相关的,然而在这一例子中,感知和评估是混杂在一起的,共用同样的体系和脑神经网络模式。

自从进行这些实验以来,包括雅科博尼在内的许多科学家相信他们已经找到了人脑中的镜像神经元。人类的镜像神经元帮助人们解读行为的意图,跟猕猴的镜像神经元不一样,人类的镜像神经元甚至可以模仿那些还没有被探测出意图的行为。当女人看见别人用两根手指夹起高脚酒杯时,她的大脑反应模式跟她看见别人用两根手指夹起牙刷时的反应模式并不一样。她的大脑在看到别人说话时会做出一种反应,看到猴子唧唧喳喳时则会做出另一种反应。

当人们观看电影当中的追逐场面时,除面不够刺激,否则他们会做出仿佛自己正在被人追赶的反应。当人们观看情色电影时,除非不够暴露,否则他们会有仿佛自己正在做爱的反应。当哈罗德看见朱莉娅充满爱意地盯着他时,他的大脑内或许正在再现她的大脑活动,让他了解到爱在心中的感觉和作用是怎样的。

哈罗德会成长为一个技艺高超的模仿者,而这将从各个方面帮到他。杜克大学心理学教授卡罗尔·埃克尔曼(Carol Eckerman)所作的研究表明,越经常玩模仿游戏的孩子越早学会流利地说话。塔尼亚·沙特朗和约翰·巴格发现,经常互相模仿的两个人会更加亲昵,反之亦然,亲昵的两个人会经常互相模仿。许多科学家都认为,下意识地分享他人大脑思维的能力是情感共鸣的基石,而人类正是通过情感共鸣形成了道德。

无论科学最终怎样解释镜像神经元,这一理论都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理解人与人之间交流的手段,特别是亲子之间的交流联系。思维具有强烈的渗透性。人们的大脑会互相影响,形成循环。同样的思想和感觉可以出现在不同人的思维中,形成看不见的交流网络。

笑是一种本能的社交方式

又过了好几个月,这一天,朱莉娅、罗伯和哈罗德正坐在一起吃晚饭时,罗伯无意间把一个网球扔在饭桌上,哈罗德被逗得咯咯直笑。于是罗伯再扔了一次网球,哈罗德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笑得像弯弯的新月,身体颤抖不已,眉心的皮肤笑得皱了起来,他的笑声回荡在房间里。罗伯把网球捡起来举在饭桌上方,他们一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期盼地等待着。然后罗伯用力一扔,让网球反弹了好几次,哈罗德再一次开心地笑起来,笑声甚至比刚才还大。他穿着睡衣坐在那里,小手一动不动,只是笑个不停。罗伯和朱莉娅也跟他一样大笑不已,甚至笑出了眼泪。罗伯反复扔球,哈罗德就充满期待地等着它再次落下,在看见它弹起时发出开心的尖叫声。他不停抬头,舌头抖动着,欣喜的眼神在父母之间转来转去。罗伯和朱莉娅配合着他一起尖叫,声音跟他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捉迷藏、在地扳上摔跤、挠痒痒,这样的时刻是他们育儿经历中最开心的时候。有时朱莉娅会把头搁在婴儿床上,嘴里叼着一小块毛巾,哈罗德会把毛巾拉出来,再开心地试图将它塞回去。重复这种结果可以预料的开心事让他非常兴奋。这类游戏让他产生了熟练掌握某些事情的感觉,他开始理解世界上各种事情的模式了。这样的游戏也让他体会到与父母进行完美的同步沟通的感觉,对于婴儿来说,再没有什么感觉比这更美妙了。

人类会大笑是有原因的,大笑极可能早在人类发明出语言以前就存在了。马里兰大学学者罗伯特·普罗万(Robert Provine)发现,人们在与他人相处时大笑的可能性是独处时的30倍。当人们彼此间具有情感联系时,笑声就会更多。令人惊讶的是,在谈话过程中,说话者发笑的可能性比听众要高46%,而且让他们发笑的原因并不一定是自己说出的诙谐句子。导致说话者发笑的句子中只有15%可以被认为是有趣的。当人们觉得自己需要以相通的方式对他人的积极情绪做出反应时,笑声就如同肥皂泡般出现在谈话之中。

某些笑话具有反社交的属性,经常会受到自闭症患者的青睐,例如双关语。不过,绝大多数笑话都具有强烈的社交属性,可以应对社交中不恰当的情况。笑是人们用来构建联系、掩饰社交中的尴尬、让气氛更加融洽的语言。当人们开怀大笑时,笑是好的;当一群人嘲笑一个人时,笑是不好的。然而,笑和团结始终如影随形。斯蒂芬·约翰逊(Steven Johnson)曾写道:

“面对幽默时,笑并不是人们的本能生理反应,如同疼痛导致皱眉、寒冷导致发抖一样。笑是一种本能的社交联系形式,而幽默则是利用了这种形式。”

一夜又一夜,哈罗德跟他的父母会试图迎合彼此的节奏。有时他们会失败,罗伯和朱莉娅无法进入哈罗德的思维,找出抚慰他的痛苦的办法。有时他们成功了,这时笑声便是他们获得的奖赏。

如果你非要问哈罗德从哪里来,我们可以从生物学上给出答案,解释受孕、怀孕和出生的过程。不过,如果你真正想解释哈罗德的本性——或者任何人的本性——究竟从哪里来,你就不得不承认,这首先来自于哈罗德和他父母之间的联系。这联系之中包含了某些特质,当哈罗德成长到开始形成自我意识时,这些特质会成为他的个性特征,即使他跟父母分开也会在他身上体现出来。换句话说,人们不是先成长发育再创造联系的,而是生来就置身于跟父母和祖先的联系之中,是这些联系造就了他们的人格。再换句话说,大脑不过是单独一个人颅骨里的一堆神经组织,而思维只能存在于网络之中,是大脑之间相互作用的结果。不要把思维跟大脑弄混了。

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曾经说过:“在自我意识形成之前,爱就开始了,而且最初的爱是对别人的爱。婴儿首先从母亲的模式中辨认自我的模式,几年后才会逐渐在自己身上认出自我。”

柯勒律治描述了他的孩子3岁时半夜惊醒并呼唤母亲的情景,“碰碰我,只要用手指头碰碰我就好。”小男孩恳求道,他的母亲很惊讶。

“为什么?”她问。

“我不在这里,”小男孩哭道,“碰碰我,妈妈,这样我就可以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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