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悬崖上的艺术家们站在悬崖上的艺术家们 ——关于蓬皮杜现代艺术博物馆

站在悬崖上的艺术家们

——关于蓬皮杜现代艺术博物馆

我常常感到人的自身资源同大自然资源一样,都有走向枯竭乃至终结的一天。比如当今的男子百米赛跑、标枪和跳高的成绩,差不多都到了尽头。那么人在科学与艺术上是不是也会这样?我原本以为,人的身体属于物质性的,物质总有极限;科学与艺术从属精神,精神的创造力则无边无涯。可是,一走进蓬皮杜现代艺术博物馆我就变了。整个人类已经江郎才尽!

巴黎的三座博物馆基本上构成西方的绘画史。卢浮宫是古代,奥塞博物馆是近代,蓬皮杜是现当代。比起卢浮宫和奥塞,蓬皮杜始终冷冷清清,人影寥落。当三三两两参观者,穿过这座现代艺术馆——特别是20 世纪后40 年那部分展品时,面对挂在墙上的烂布,丢弃一般横陈在地上的生活废物,破钢琴,花玻璃,乱眨眼的霓灯,不知所云的怪诞的事物——我当然知道这些作品属于哪一个现代流派——可是普通观者脸上的表情却一律木然,露出困惑与疑难。完全看不到在卢浮宫和奥塞中达·芬奇、德拉克洛瓦、莫奈、罗丹和梵高作品前那种人气鼎盛和激情难抑的场面。难道人们的欣赏习惯从来都是偏爱古代艺术;现代艺术只为了留给未来的人抑或外星人看?

自从人类美术的中心转移到法国,就进入了“日新月异”的时代。我知道,简单地把缘故推给法国大革命——那种过激的反保守的革命思潮是不公平的。因为从印象主义、后期印象主义直到抽象主义等现代主义诸家流派中,的确诞生了大批可以传之后世、光彩照人的绘画杰作。然而,从绘画史的进程看,20世纪以来流派更迭的速度日益加快,并且愈来愈快。特别是在毕加索时代,他自己就领导着几个艺术运动。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既是创作者又是自我的颠覆者。人们赞赏他这种“自我否定”(或称自我革命)的精神。但无意间,绘画史进入一种以不断否定自己作为进步标志的荒诞的思维模式。人们狂喜于艺术面目的翻新,并因此一惊一乍;相信谁有本领否定现存的一切,谁就是新时代的领袖。历史好像进入一个怪圈,从此就再没有人从这荒谬的逻辑中清醒过来。反而在20世纪的后半叶愈演愈厉。无数流派争相突起,走马灯般称雄画坛,走火入魔,标新立异,然后便把这一切留在蓬皮杜了。

在蓬皮杜现代艺术博物馆中,给我最强烈的印象是“当代”部分。自从杜尚把卫生间的坐桶搬进博物馆而惊动一时之后,艺术家们已经耐不住性子去坐在画架前一笔笔地去画。他们先琢磨出一个“前所未有”和“惊世骇俗”的想法,然后动手去把一些从来没有出现在博物馆里的事物搬进来,就算成功了大半;其余的就交给媒体炒作和评论家们去阐释。比如椅子、烂白菜、垃圾袋、汽车残件、防毒面具、不成形的乱铁条、棉花等等。尽管从波普艺术、布面绘画、硬边艺术、新现实主义到极简主义、欧普艺术、动力艺术,都有它们出现的合理性,有时代背景的效应。而且它们也有对抗工业化、主张回归自然、倡导平民化等一些“思想”,但它们大都是概念化的。它们的工作只是解释这些概念而已。它们在“艺术”上所凭借的不是创造性的艺术生命,最多只是一些创造性的形式,来张扬他们的革命主张罢了。他们的主张就是反对表现主义的情绪化和个性化,反对艺术中形象的意义,一句话——反绘画和反艺术。它们是靠造反起家的。

当这一历史思潮成为主流之后,艺术中概念的位置愈加重要。最典型的例子便是杜尚举办的一个展览,题目为“空”,所有展室的四壁皆空,一无所有。艺术不存在了。只剩下他这个“超人”的概念。

在蓬皮杜中,还可以看克莱因的《蓝色裸女》。五个裸女浑身涂满蓝色。趴在白色的画布上一压,便是这幅波普艺术的名称。评论界称赞他“不用表现主义和写实主义的腔调叙事,而是毫无个性地把主题呈现出来。”他的成功的诀窍无非是一种“史无前例”而已。而另一件作品则是最低限主义艺术家安德烈的《六十四块铜板》。他将模拟黑色方形铺地的石材的铜板铺在展厅中央的一块地上,作品随即完成。这件作品最能显示大名鼎鼎的安德烈“艺术像自然一样存在”的主张。

如果没有人解释或说明,谁能猜想出艺术家的意图?艺术成了捉弄人的迷宫,欣赏变为猜谜;艺术家是从概念到作品,欣赏者则要从作品寻找概念。前者很容易,只要突发奇想便能完成;后者却很难,他们无法破译艺术家们这种荒诞的天书。现代派是不断自我颠覆的圈子内的历史,观众始终被拒绝在圈外不理不睬。应该说,现代派艺术运动是艺术家与观众相互漠视的运动。故而在蓬皮杜中能够使人感兴趣的只是两个用蓝色毯子蒙头裹身的“人”,躺在地上睡觉;作者在“人”的身体内安装了机器装置,两个假人一呼一吸,仿佛是真的。它们挺有趣!我没有去看墙壁标签上作者的名字。我知道这是波普艺术家玩的把戏。不管批评家把它说得多么重要,在普通观者的眼中,它不过是一个成人的玩具。

一同去参观的朋友问我,这作品究竟想表现什么。我说,他们是反对表现的。我的朋友说得很好——他们实际上又是在强烈地表现自己。

现代社会的浮躁与嘈杂,使得艺术家不能长久在画室中甘守寂寞。媒体霸权迫使他们抛头露面和张扬自己。故而愈来愈多的艺术家,失去了古典大师们那种永恒的理想与完美的追求。他们太想一鸣惊人,而最能引起注目的方式不外乎颠覆现存的艺术,可是用艺术本身很难改变一个时代,除非你是罗丹或梵高。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就是用一种主张或一种概念,加上一种行为。因为只有用概念才能一下子把别人推翻。所以,现代主义的艺术家愈来愈少动手去画。这一来,观念艺术,装置艺术和行为艺术就更加盛行。

1999年,巴黎市政府为迎接新世纪的来临,邀请世界50位雕塑家把作品陈列在香榭丽舍大街两边的边道上。作品中大多为装置艺术。比如一个巨大的三层楼高上的大铁网筐内,堆积着各种垃圾,小到易拉罐,大及废汽车;再如八辆陈旧的老式手推车围成一圈,有的车内放的全是破餐具,有的都是废护照,有的一律是婴儿使用的奶嘴。诸如此类,大多象征着“世纪末的颓废与失落”,既浅陋又概念化,这因为装置艺术本来就是概念化的产物。站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我毫不为其所动,见若未见,却只感到一种人类智慧与才能的尽头感。到底是一百年来人类缺乏那种照耀古今的大师,还是自己把自己引入了歧途?

在当今,现代主义这条道路上已经挤满了庸才,蝇营狗苟的名利之徒,一夜成名的梦想者。在巴黎,我听说那几天有两位中国的“行为艺术家”在伦敦街头表演吃屎。前边一位蹲着拉屎,后边一位趴下来吃,据说这空前的行动还上了电视。奥地利激浪艺术家布鲁斯在1967年就表演过当众拉屎,已被视为极端。而这次吃屎则是又一“新创造”。但他除了给“好事的”媒体提供一点花边之外,决不会载入艺术史册的。

蓬皮杜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建筑本身就是现代主义的产物。这座建筑将所有埋在内部的各种管线,一律暴露在外。体现了建筑师赋予它的一种“逆反”的意义,以及暴露欲。建筑落成,惊动世人,因此成为巴黎一景。如今它早被近20年形形色色的现代建筑所埋没,而暴露在外的管道,容易锈蚀损坏,很难维修。不但少了欣赏价值,反而成了管理上的负担。这建筑本身,不也象征着它内部陈列着许多作品的命运吗?它们最终的意义不过是证实自身的历史,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却是一种历史的荒谬和疯狂。

然而,人类的艺术史决不会在现代主义一条道上走到黑,除非人类宣布自己已经退化。那么,什么时候转过身来——站在悬崖上的艺术家们! (转自《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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