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刺杀

孟越睁开眼,万物俱籁,夜沉如磐,听不见老人的鼻息,待了片刻,意识逐渐清明,有一只手缓缓揭开了夜色,描出屋子的轮廓,老人睡在窗边背朝着他,窗外是潮水般铺开的黑云,在遥远的天边,一颗孤星悬在北方,冷得煞人。

是时候了,孟越清晰的感觉到大腿、腰腹的肌肉或绷紧或松弛,随着他的控制缓缓支起了身体,床榻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数个月的苦练当真有了收获。他最后看了老人一眼,老人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孟越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猛地扭头, 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名黑衣人。

“你醒了?”老人的声音,“我本没打算带上你。”

孟越没有说话,老人叹了口气。

“跟着我。”老人的命令不容置疑,说罢转身离去。孟越紧紧跟上,一柄短刀从一侧递过来,没有刀鞘,刀身漆黑如墨,递刀的人也裹在一身黑衣里,目光低垂不言不语,待孟越接过短刀,递刀人垂下双手,再无动作。就这一递孟越已经落了老人好几步远,他加急几步,再回头的时候,门口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惊惧从他背脊往上蔓延,这待了数日的院子忽地陌生了,这是个奇诡的夜晚,原本闹腾的院子沉寂了,原本萎顿的老人成为了沉寂里的主宰,每一扇门在老人将要通过时静悄悄地打开,又在孟越通过后静悄悄地闭阖。孟越回头,门后没有活物,只有黑夜涌动,他抬头四望,屋脊遮挡了视线,无法看见的地方,似有鬼魅行走,天穹铁幕笼罩着大地,紧紧压下,使他只能紧跟着老人,在老人的背影里,他得到了一丝喘息。

待他们走到大街上,孟越由老人领着沿着墙根潜行,更夫的打更吆喝仿佛就响起在耳畔,或左或右的街角不时有暖融融的灯火晃过,但他们没有遇到一个更夫,也没有遇到任何一个夜起如厕的路人。每一间屋子都紧闭着门窗,没有一盏灯火,也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然后,他听到了喧哗声,在这一瞬间,长街活了过来,像是一场幻梦被尖锐地刺破,压迫感兀然消逝,但老人的背脊依然坚硬如铁。不察觉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宣烨街外延。

“拿稳你的刀,等在这里。”老人说。孟越点点头,看着老人倚墙而行,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老人的长枪背在身后,裹在黑布里,融进了夜色。

他静静张望,见着远处有一伙大汉三三两两东歪西倒进了巷子,喝骂声嬉笑声远远传来。

“真他娘的晦气!”一个声音炸起了他一声的汗毛,孟越感觉到鸡皮疙瘩从上臂浮起,很快遍布了全身。是刑场上那个戴草帽的领头人!

“哎?有古怪。”那领头的发现了老人。

孟越咬紧了牙关,死盯着老人,可老人浑然不觉,靠着墙角蹒跚前行,只有五步之遥。

“干什么的?”一个年轻得意的声音喝问。

三步。

孟越没有看清老人是如何动作,只看见一条狂龙突起!

弓步突前,没有光影,没有声响,孟越脑子却自然映出了那暴烈的刺击,两记刺击!当先的一人捂着脖子软瘫倒,另一人却是条好手,仓猝间竟用小臂挡格,被长枪扎透,连带着钉入了小腹,但好歹没死,这人大声惨呼,另只手抓牢了枪杆!

“有硬点子!”

这里没有一个生手,后头的一条黑影上前,长刀从斜地里劈出,带出一片雪亮的扇幅,老人拔不出枪!孟越不能再等,提刀就冲了上去。

来不及了,再一次的,孟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挥起的屠刀,像是昨日的噩梦重演。

他想要大吼,吼声未及从喉咙里释放出来,就和刀光一起硬生生截断,孟越怔住了,不能动弹。

光昏影斜,那是在黑夜里的一个刹那,孟越看不清老人究竟是如何动作的,但是老人教导的一招一式在他脑子里打散了又重新的组合起来,他“看”见了老人的动作。

在那个瞬间,老人枯瘦的黑影不退反进,那抓枪的居然被穿了通透,这时长刀扑至,长枪一折变做了两把短枪,枪头一截还陷在肉里,枪尾一截倒提在手里,老人以枪尾鹤嘴型的枪纂扣住了刀锋,一旋一扭,竟将那刀拧断了。原本是必杀的一击如此不可思议地落空,挥刀的人惊惶地踉跄落地,没待他缓过气,老人抬脚踹开夺枪的人,那枪头一节落在了老人左手,“噗”,从挥刀人的右胸刺入,像扎破了一只麻袋。挥刀的黑影、夺枪的黑影齐齐地倒下了。

一霎那就死了三个同伴,黑影们反而沉默了,他们不再发出声音,看似散漫实则谨慎有序的散开,这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秃鹫,观察着猎物,等待出手的时机。

老人不知何时又把短枪接了起来,枪纂插在地上,人倚在枪杆上。

秃鹫们逐渐聚拢,可没人敢绕到老人的背后,这条巷子不算窄,很适合老人挥枪,但也不算宽,没有边角不在老人的枪圆范围之内。

这是被安排好的战场。

突然老人咳了几声,他累了,孟越意识到,虽然他刚刚暴起连杀三人,但他毕竟是个老人。

显然,秃鹫们才发现阻挡他们的是个老头子,不能再等老头恢复体力了,一只秃鹫持刀上前,身侧紧跟着下一个。

这是一场光怪离奇的皮影画,巷口是最繁华的长街,巷子里是最惨烈的死斗。皮影们惚悠来去,执枪的身影迅如鬼魅,怒如长河,黑影挥刀,黑影倒下。孟越直看得口干舌裂,心焦如焚。老人双枪抢地,扎进了又一人的喉间,不待拔出,有个人出现在了老人身后!不是那草帽头领又是谁?

“后面!”孟越大喊。

老人来不及收枪,放脱双手就地一滚,撞进了偷袭者的怀里,两团影子扭成一团。孟越扑了上去,待他扑近,影子却又分开了。稳稳站住的那个以崩拳出手刀,后退的影子捂着脖子一个踉跄,站住的影子动了,脚下如同沉铅,似要把砖石踏碎,步履不停,而拳劲不止,他居然跑了起来,孟越又看呆了。

这套架势他练过无数,只道是对手得站着桩子和他硬抗,而这时看来,那使拳的步履如风,腰胯如坠,重心竟是牢牢的没有变过,上崩拳,下劈掌,扫腿,格膝,三五式间把对手压在了身下。

“过来!”

孟越一惊,奔上前去。看清了是老人压住了草帽汉子。草帽汉子双眼通红似要喷出火来,口角鼻孔都是血沫。

“英雄,何,何怨何仇……”草帽汉子像是费尽了全部力气,从牙缝间挤出了这几句。

老人没有搭理他,对孟越说:“他害了你哥哥,拔出你的刀。”

孟越盯着老人膝盖下如同孑孓的汉子,又想了想刑场上此人提刀大笑的状貌,他拔出刀。

“等!等等!我是百盛帮的人,你们……”话没有说完,孟越的短刀从他口中刺了进去。

好柔软,他想,然后他扭了扭刀柄。

老人站了起来,靠着墙角,像是有些脱力。孟越垂头看着地上的汉子,那汉子眼瞪得如牛羚般大小,孟越看过屠牛宰羊,但并不是这般情状,那汉子还在抽搐,他一时不确定对方是不是死了,他想伸手去拔刀。

静静的,一盏灯照了过来。

灯光给躺在那张脸蒙上一层奇特的灰白色,面皮灰层,双眼空洞,毫无神采,像是一滩死水。

伸出去拔刀的手停住了,孟越瘫软在地上,扭过头,开始拼死呕吐,像是要呕出所有的内脏。

“第一次啊?”提灯的人笑了笑,“以后就会好的。”

孟越低着头,没有察觉到身边人来人去,待他缓过来的时候,巷子里已经没有人了,没有血,没有尸体。只有老人靠在墙边上看着他,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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