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南加州留学生遇难之后

      大约是小学的时候,我有一个同学溺水了。

      是我妈下班回家的路上听人说起,就急急回家,跟我说你同学在后山掉水里了,XX医生在抢救呐。

      我拔腿就跑,那时候我家那片地儿是某国有工厂的住宿区,就在桃花山(其实并无桃花,得名不可考)上,所谓的后山,也就是在围着住宿区的红砖墙以外的地方。

      不到一杯茶的时间,我已经爬上了学校那块的围墙,远远的就望见了一圈人围住了一块铺在地上的白布,我的朋友就躺在白布上,仰躺着,赤身裸体,肚皮撑得老高。在旁边是一个我熟识的医生(可是现在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那个场景我反反复复回想了多次,在人工呼吸之后,医生跪在我朋友的身前,摇了摇头,然后把他翻了个面儿,然后利索地在他屁股上扎了一针。

      那个时候的我的想法已经记不清楚了,我从墙上翻身下来,又一溜烟地奔回了家。回家的时候我妈在做饭,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我坐在沙发上愣愣地坐着,眼泪打转。我妈端菜上来很轻易地就发现了,她问:“怎么啦?”

      “聂凯死了。”我说。

      我妈张大嘴表达她的惊讶,接着叹了口气,满是同情地说:“唉,可怜了。”然后她又看了我一眼,说:“别哭了,吃饭吧。”

      吃什么饭,他是我的好朋友,你怎么会懂。我闷闷地想,然后眼泪就掉下来了。

      于是那个叫做聂凯的孩子就这么在生活里面消失了,他是个脾气不大好的家伙,白白胖胖的,没有眉毛,据说是玩火被烧掉了一直没长起来,这件事曾被大人用来强调火灾有多可怕。

      喜子和聂凯玩得也不错,出事那天就是喜子约人去后山抓蝌蚪。这种事,我妈通常是不会准我出门的,所以我只能坐在家里,望着他们一群小伙伴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远去。但是喜子像是一点负担都没有。谈起这件大事,他总是坐在课桌桌面上,总是身边围了一圈好事者。

      聂凯是划拳输掉了才下水的,下水的时候身上还绑了草绳。“有这么粗!”他比划了一下,接着说。聂凯刚下水,草绳就不知怎么地断掉了,他一下子就滑进了水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拉着一般,声都没出,就没人了。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喜子会朝某一个人努努下巴:“刘XX当时就跳下水了,结果只抓到一把水草。”

      这个刘XX也跟着点头,说:“是啊,当时我还以为是他的头发。”(很久以后我听过一个类似的有关头发和水草的恐怖小故事,不知道为什么狠狠地戳中了我笑点)

      说到这里,周围的人都会打个冷颤,如果听的是女生还会受到惊吓般地叫出声来。只有我站在外围,或是趴在自己的位置上闷闷不乐地看着他们表演。聂凯还借了我橡皮擦没还呢——当时我大约是这么想的。

      没多久以后,有一个传说就在小孩们的圈子里兴起了,是有关后山的水鬼和单数年必须溺死一个小孩的故事。这个故事在我们那一代流传甚广,不光是桃花山的子弟小学,甚至还到了总厂、机械厂的学校,和当时的有关火焰啊巨蛇啊女妖的末日预言几乎并驾齐驱。

注:其实就是那98年的末日大预言,只不过在那个时候,总有小孩捡到一张纸团,说末日要来了,女妖和大蛇会吃掉你,除非你把该信息抄写10遍云云。现在想来,和之后的论坛的不转贴死全家,QQ群不转发出门撞车等等异曲同工。没人知道你是个成年人的时候,你和小孩差别其实没那么大,笑。

      这闹剧持续了一两个月,之后大家就把聂凯忘记了。喜子仍旧是最没心没肺的那一个,看不到一丁点好友逝去的伤感。无非就是玩闹时候要叫上的人又少了一个吧?

      但是我并没有忘记他。到现在我还记得有那么一个梦,我站在一个废弃的工厂里,但工厂外是我当时我搬家到城市之后,爸妈工作的那个地方的后院。我又回到了小学四年级之前的那班同学之间,像是一次春游,又像是一次大扫除中忙里偷乐地小探险,我们找到了这件破旧废弃的厂房,玩了一阵就有人提议要回家了,我们从来的地方鱼贯而出,我走出门回头看见聂凯一个人留在里面,脸色很是阴郁。

      这个梦我记忆了好久,之后我也像其他人转述过,现在说出来真不知道是不是经过了想象的加工,但差不多已经叙述了一个大概。后来读高中了,我给寝室里的人说这件事情,会在最后补充一句,聂凯应该算是我当时最好的朋友了,他走了我很难过。

      关于聂凯的事情已经没有新鲜内容了,只有一些相关的后续。

      他的母亲发了疯,疯了几年,直到生下了另外一个儿子。

      后山的水塘被他的父亲用推土机填了,所以那个单数年溺死小孩的传说慢慢由我们的后山迁徙到了山底下的某个池塘。

      初中的时候,我和那班老同学确实聚会过一次,有六七个人,都是小男孩,我跟我妈说是去公园了,其实溜去了游戏室。对于那一天也没啥好记忆的,期间他们说起怕我妈,所以基本也没敢找我出去玩。提起这个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聂凯,但是我没有说出来。

      后续只有这些,大学时候我跟我妈提起,我妈笑,她说她那个时候成天加班,又管不住你,是你自己在家里看书折纸不肯去玩。

      于是我意识到一些很不愿想起的事情。其实,我和聂凯、喜子,还有那一班总在外面“冒险”的小伙伴,并没有我想象出来的那么熟。在那些时候,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的夏天,那些孩子搭肩结伴跑过,笑闹不停。我从来是个又宅又闷的小孩,宁愿把时间耗费在书本上。我有一个书柜,放满了童话大王,和科幻、科普书籍。

      他们怎么可能会叫上我出去玩,不常厮混的小朋友怎么可能那么熟,何况我妈年轻时候是以凶悍出名的。

      能承认这一点实在是太艰难了,我仿佛有那么一段时间,都生活在自己的谎言里。不,这样并不准确,我的往事有那么一部分,就是纯纯粹粹的谎言。只是说得太多,不知道在哪一天,哪一刻,我就相信我是那样的一个人,聂凯是我的好朋友,我的童年充满了偶然和冒险。

      真可笑,我明明就是那么胆小而怕死。我明白这些的时候,我猛然想起了,在聂凯出事的那一刻我想了些什么。

      死亡。

      很小的时候我就在追究,死亡的感觉是什么。听不见,看不见,摸不着,什么都没有,连想法,连“我”本身都不存在了。不,这样的思考并不真切,聂凯的溺水遇难,是初次的无比凶猛的冲击。我哭泣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死亡本身,“消失,逝去,不存在”,我的天,太可怕了。

      可是我妈进来关注地看着好不容易忍住哭泣的我,我要怎么回答呢?

      “妈,我好怕死……”哈,别开玩笑了。

      所以,就这样,聂凯成为了我最好的朋友。

      想明白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大学了。那个时候我正纠结在一段暧昧不清,又剪割不断的感情里,居然没有太多的时间来感受对死亡的恐惧。

      终于在大二的五一前夕,我远离了这个姑娘和她带给我的纠结状态,但余毒沉淀消解不易,过了一两年,居然有了老而弥坚之势,同时,有些恶习找上了我,比如隔三岔五地文艺病发作,写点酸味文章覆盖重写我的往事,又比如夜班捶墙捶床板,或是大声嘶吼。

      现在对该姑娘和打着她标记的往事,已经没什么好重复累述的了。提及她因为两点。

      这周我砸了次床板,势沉力猛,估摸着还是套组合拳,醒来右拳中指根部关节处肿起青色的一块,至今未消,左拳则是相同位置皮下渗血,我吮吸左手痛处一夜,所以没肿起来。当天陪我家姑娘去看泰坦尼克号3D版,我家姑娘性格温柔胆小,又好感动,感动起来憋眉嘟嘴,手里还必须抓着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捏。她并没注意到我的手肿了,又或许肿态的手背更有触感,于是招招入肉。我很想提示她,苦于泪花隔着3D眼镜,电影院又是漆黑一片。待电影放完,两个人泪眼相对。我家姑娘激动地抱住我:“哥,真好看,我也被感动了。”

      此是一点。

      二则是,昨天南加州大学留学生被枪杀。(好像扯了这么久才入正题,惭愧)

      网络上流言很多,从官二代、富二代什么的,牵扯出一批盲目的看客。当然,很多人是理智且有同情心的,这一批人永远是大多数,但是由于大众化和无争议性,永远不会被某些无良媒体甚至于他们本身视为主流。

      至于我呢,在高中时候热情奔放,满腔豪情,爱国救世,积极参与抵制日货;大学时候理智刻薄,爱民【咳咳】主,爱天下,组织活动反对抵制法货;到了毕业,工作一年,基本什么事件都漠视之,无论何种程度的关注都不会为社会主义事业添上(拆下)一砖一瓦,你我皆看客,没人更高尚,不如学Java涨工资来得实惠,为这该死的GDP增加那十六亿分之一。

      但是我关注这件事情,因为,死去的那个姑娘,我认识。哦,当然她并不是之前我怀念的那个姑娘,她们之间有着某种联系,我对于遇难姑娘的回忆总是伴随着让我遇难的那个姑娘的,或者说,她们属于朋友,甚至于闺蜜(这一点我略有些怀疑)。

      初看到事件是在人人网。我的高中同学们基本都转发了同一条消息,同时还有一个相册,相册上是一个美好但是看着陌生的女生。当时我意识到了什么,一路追究下去,于是想起了姑娘的名字,同时想起的还有她的笑声,她的圆脸,她不高,身材圆润,不胖,挺好看的。

      这一刻我忽然有种冲动,要在自己万年不动的人人状态上重写一笔,比如我以前和她有怎样的交情,之类。于是我想起了聂凯,想起了之前我写下,你看过的那些谎言。对于死者当然没有意义,对于我这样的生者就是场不好笑的戏剧。

      那么,我怀念她什么呢?我反复回想,也无非是听到她的名字的时候想起的三个事件。

      其一,在我高中时候,读书的学校正门口,有一条长且幽谧的路,在春日将至或秋日将逝的时候,都会落满梧桐死去的叶子。我很喜欢那条路,那时候我住宿,但也有一辆自行车停在学校里。每天放自习之后,我都会沿着路踩着单车,在江边晃一圈,才回寝睡觉。

      “我喜欢这条路,也喜欢江边。很安静。”我大约是这么解释这种行为的。当然我一定会否认是为了在路上偶遇某人。也一定会否定是为了偶尔能和遇难的姑娘同踩一路(她有段时间骑车回家),听下她会不会提及某人的消息。

      其二。

      “要是你拿一种植物形容我,会是什么?”

      “不知道。一时想不出。”

      “呵,我猜,是玫瑰。”

      “不,是郁金香。”

      “噢?那XX(遇难的姑娘)呢?”

      “猪笼草……”(其实仅仅是因为圆圆的,大实话)

      “猪笼草!哈!快来贿赂我,不然我可告密咯。”

      其三则是和某人一次争吵之后,长达一周的冷战。大约是春夏交际的时候,临近高考,她家院门口的那棵树还是葱葱郁郁的,遮住了大部分的路灯光,我站在那堆细细密密的树叶影子下面。想着她会从哪个方向过来,和谁在一起。

      然后我看见了她们两个,远远地,她盯着我发愣。在那个时候没人能知道未来的不幸,猪笼草同学远远地朝着我打了个招呼,然后带着她爽朗的可爱的笑容,跟某人说:“过去吧,他在等你。”

      然后她转过身,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了。

      那个弥漫着被日光烤焦的长草味道的初夏夜晚始终还在我的记忆,连带着一些其实原本无关的旁人,比如路过的盯着我们的皱着眉头的大叔,比如我们可爱的猪笼草姑娘。

      在回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我终于在人人网的状态上下了两个字,“安息”。

      死亡本身具备了太真实,太令人沉静的力量。多说无益。而且,这些回忆又将我沉沉压埋的往事向着真实的方向挖掘,刨去谎言的棺皮。

      那个某人对我的影响,在很久以前,就完完全全地消失了,不然这些事情我不会如此轻松地回忆。可能在某段时间里,我还会为了她在夜半猛地惊醒,为那些尚不甘心的事情摧残自己的拳头。后来人消失了,习惯留下了,在夜里纠缠的又是多年前的梦魇。

      “不存在,逝去,消失”,太可怕了。可怕到不行,不能控制,不能表达,于是推卸给墙壁床板,推卸给其实挺无辜的那谁。

      我又想起大学时候,我回桃花山看了一看,没有记忆里的高,其实也就是一片连绵起伏的一片山区里无数的凸起中不那么起眼的一个,爬上围墙,后山也不像是那时我认为的神秘而荒凉。

      在那个时候,红砖的围墙就像是隔开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墙里面是我的童年,墙外是无尽的荒野,是站在围墙上看见的深邃的黑暗,是春天里的水洼和冬天枯萎的老树,是那些属于死亡的东西。

      无比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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